三個月后。
舒適怡人的氣溫中,花市裏一攤攤的花鋪比鄰而列,爭奇斗妍,繁茂蒼郁的枝葉花卉,展現出一片亞熱帶風情。
這個地處中部的偏遠小鎮,因其著名的花市,而名聲遠播,吸引了不少各地的游客前來觀賞買花。
「先生,來買花還是買園藝用品?我們這裏從工具、盆栽到居家花卉植物,一應俱全,您可以隨便看看!
「有迷迭香嗎?」
「有啊。這裏一排都是薰衣草、薄荷、迷迭香和蒔羅。這些花不僅有觀賞價值,還有安神靜心的功效。更好的是,它們還是廚房內的佐味料,可以入菜入茶。比如烤羊小排,最好加薄荷,可以去腥入味,做魚的時候可以灑一些蒔羅,迷迭香則一般可以用來燒紅肉,增加香氣。」
「真的?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聽起來蠻不錯的,這樣吧,我每樣都要一盆!
「好的,謝謝您!
店員生動靈活的推銷,不僅令顧客滿意而歸,還令店家大賺了一筆,年近中旬的老板娘看在眼裏,不禁暗暗點頭,她請對人了!
幾個月前,當這個清瘦的女子來應徵做工時,老板娘頗為躊躇,因為怎么看她都不像會長久做下去的樣子,再加上老板娘為人謹慎,輕易不雇用自己不熟的人,但禁不過她的請求,就給了她一個月的試用期。
原本只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結果卻大大出乎老板娘的預期,她十分勤奮可靠,整天忙裏忙外不著閑。
雖然淡淡的沒有甚么表情,氣質諍默,言語也不多,卻總能在幾句之中抓住顧客的心理,在她的幫忙下,花店的生意一天天穩步上揚。
轉眼快到五時,下班時分,顧客變得稀少起來。
「安瀾,好像沒甚么客人,你就早點下班,去接小康回家吧。」老板娘招呼著。
小康是她的兒子,她身邊沒有男人,自己帶著一個七歲大的孩子,老板娘很好奇安瀾如何看待身邊的風言風語。
小鎮畢竟不比大都市,雖然安瀾不是這裏土生土長的居民,但她現在獨身一人,帶著小孩,又不輕易與人交往,神秘異常,光這一點就成為不少鎮民茶余飯后閑談八卦的對象。
終于有一天,一向不多事的老板娘也忍不住問起小康的父親,安瀾卻只是淡淡回了一句——「他沒有父親」,老板娘知道安瀾不愿意多提,從此就再也不問。
「好的,等我記完這些!拱矠懻谟浗裉斐鲐浀幕ɑ芸傤~。
「安瀾啊,小康最近怎么樣,有空就帶他來花店玩,幾天沒見,我還怪想他的!估习迥镎f。
「好啊。」提起小康,安瀾的臉上總算有了笑容。
「像小康這么乖巧的孩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小小年紀就知道幫你做家務,念書又用功,上次國文好像拿了全班第一,長大后一定不得了。」
「希望如此吧。」安瀾淡淡一笑,放好筆,「方阿姨,那這裏就留給你收拾,我先走了。明天見!
「好,快點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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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的空氣清新自然,晚霞簇擁在天逼的山峯,重重疊疊,被落日映出彤紅的顏色,宛若一片「火燒云」。
下了巴士,安瀾深深吸了一口氣,朝小鎮上唯一一所小學的校門走去。
門口站著不少等家長接送的小學生,但找來找去,都不見小康的蹤影。
「小康媽媽!」
人流中,一位穿著校服的小女孩朝她擠過來,安瀾認出,她是小康的同班同學,跟小康感情很好,住得也近,經常一起到她家來做功課。
「芳芳,小康呢?」
「我也不知道小康去哪裹了,他和呂軍他們打了一架,就跑掉了,我叫他也沒用!
「打架?」安瀾的心一沈,「他為甚么要和別人打架?」
「都是呂軍那幫人不好啦,他們最可惡了。小康是衛生股長,要他們留下來做衛生,但呂軍不愿意,還罵小康沒有爸爸,是可憐蟲,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小雜種。小康當然生氣嘍,就和他們打了起來。」
「老師呢?怎么沒有人阻止他們?」
「老師是有趕過來啊,不過小康突然先跑掉了,我們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不過我聽他說要去找爸爸……」
安瀾的心揪緊了。
「快點把小康找回來喔……晚上我還要跟他一起做功課呢。還有,告訴他,如果他還是沒有找到爸爸的話,我不介意暫時把自己的爸爸借給他用喔。」
安瀾緩緩蹲下身,摸了摸小女孩的頭,「謝謝你!
「不客氣!剐∨⑻煺鏌o邪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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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瀾心急火燎地趕回家裏,小康不在,花店沒人,他也沒來找自己,察看了一遍他可能去的地方,又逐個打電話給所有自己認識的人,都說沒有見過小康。
他到底去了哪裏?才七歲大的小孩子,到處亂跑很危險!
過去在報紙雜志上看過的所有綁架誘拐等新聞一股腦地涌入安瀾腦中,萬一小康有個三長兩短……頭暈目眩的安瀾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的重量,緩緩坐倒在沙發上……
——不過我聽他說要去找爸爸!
小女孩的聲音在耳邊回響,安瀾猛地站起來,沒錯!他一定去了那裏,她怎么沒想到?
沒有一刻遲疑,安瀾箭一樣沖出門外。
小鎮的長途巴士站和火車站是一起的,稱為「總站」。這是鎮上最熱鬧的交通中心,聯系著小鎮四通八達的交通運輸路線。熙熙攘攘的旅客,從各個地區而來,最終滙集在這裏,做短暫的停留,再各自奔向他方。
果然不出安瀾所料,在候車處的警衛室,她找到了自己的兒子。
「媽媽!」
「小康……」安瀾用力抱住兒子,上下摸索,「你沒事吧,有沒有哪里受傷,讓媽媽看看?」
整潔的校服皺成一團,嘴角破了,滲著些許風乾的血痂,手肘處有一塊青紅的瘀痕,估計是和別人推撞間磕傷的,眼睛紅腫著,有哭過的痕跡。
安瀾心疼地一遁遁撫摸他的頭發,「怎么會和別人打架?媽媽不是告訴過你,打架的孩子最不乖了嗎。媽媽知道你沒有做錯,但是也不該隨便和小朋友們打架呵!
「對不起,媽媽。」小康滿臉委屈地低下頭。
「以后請看好自己的小孩,不要讓他到處亂跑,幸虧你趕來了,否則我還差點想把他送到警署。」站在一旁的警衛,忍不住發話。
「對不起,以后我一定會加倍小心,謝謝你們幫我看著他。」
道謝完,安瀾牽起小康的手,「小康,我們回家。你一定餓了吧,媽媽給你做吃的,好不好?」
原以為小康會滿口答應,沒想到他卻拼命把她往售票口拉,「媽媽,我們快買票,晚了就趕不上了,火車馬上要開動了!
安瀾無可奈何地被他拽著,這小家伙的力氣還真大。
「你想去哪裏啊?」
“這裏!」
順著小小的手指,安瀾一眼就看到「T市”這兩個字。
呼吸頓時停住……
「媽媽,我們去找叔叔好不好?我好想讓叔叔當我的爸爸……」小康搖著她的手。
「我好想叔叔喔,叔叔一定也很想我們。我們回去好不好?我不想再待在這里了,這里沒有叔叔,也沒有我認識的小朋友……」
小康的大眼睛,浮著一層水霧,哀求的眼眸令她不忍地別過頭……
「我們回家!」安瀾拉著他往外走。
「我不要,我想念叔叔,好想好想他,我要到T市去找叔叔!」
「那你就自己去找他好了!」
安瀾突然失控地大吼,她從來沒有這樣對小康吼過,連大聲說話都不曾,但此刻卻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完全無法控制!
吼完后她猛地甩開他的小手,大步往外走,才到門口,就聽見小康爆發的痛哭,從壓抑到宏亮,熱淚一下飆竄入她的眼眸……
靠在人來人往的候車大廳門口,安瀾用手捂住臉頰,停了幾秒,然后折回。
「對不起,小康,都是媽媽的錯,媽媽不該這樣對你說話,是媽媽不好,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把兒子緊緊抱在懷裏,安瀾一遁又一遍地道歉,臉頰上盡是麻麻癢癢、類似爬蟲的感覺……
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滴,不知哪裏涌出來,像斷線的珍珠一樣,撲簌簌地灑到大理石地面……
「媽媽,你為甚么不去找叔叔,你自己也很喜歡叔叔,不是嗎?我明明看到叔叔有親你,你也有回親叔叔啊。」小康哽咽著說。
“喜歡又能怎么樣?想他又能怎么樣?媽媽也很想他啊……我們曾經一起住過的房子,媽媽也很喜歡啊!可是那又怎么樣?我們不可能永遠在一起!你明不明白,這一切不是我們的,花園不是我們的,房子不是我們的,叔叔也不是我們的。他只是好心收留我們在那裹……總有一天我們要離開,就像現在一樣……你明不明白啊!」
安瀾終于痛哭失聲。
「你以為媽媽不想回去嗎?你以為媽媽不想待在叔叔身邊嗎?但我們、我們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呵,怎么可能在一起……離開他,媽媽也很寂寞啊,可是又有甚么辦法……」
這個狼狽不堪、帶著濃重哭腔的聲音,真是自己的?安瀾想停住,但淚水就像年久失修的水庫,噴閘而出,怎么也關不上。
胸口痛得站立不住,安瀾只能跪蹲在地上,捂住瞼,嚎啕大哭,她從來沒有這樣哭過,這樣不計形象不顧一切地在大庭廣眾之下痛哭失聲……
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她,那就讓他們看好了,安瀾只想好好地哭個夠。
不知過了多久……
「媽媽,媽媽……」耳邊傳來小康怯生生的聲音。
她抬起紅腫的雙眼。
「對不起,媽媽,我們回家吧!
小小的手掌,替她一次次拭去眼角滲出的淚水。小康懂嗎?這么小年紀就已經懂她全部的悲傷和感情了嗎?
「好!
她站起來,輕輕地、卻又彷佛耗盡全部氣力般,牽住那只小而柔軟的乎,在眾目睽睽下,走出大廳。
站臺上傳來列車啟動的鳴笛聲,通往T市之路,從未像此刻般遙不可及。
她知道,那是她永遠也到不了的終點!
前世今生都在此刻重疊,她彷佛又看到那個男人堅毅俊朗的臉龐,深邃的雙眸,深深地凝視著她,說——
……我的幸福,就是能跟你在一起。
這種話動人得根本不像是真的。
怎么可能會有這樣的幸福?她根本不相信。至少,她自己從未看過永恒的幸福。
凌瑞杰和她完全是不同的人,她身世坎坷,小小年紀,歷盡風霜,早就心如止水,諸事不求,只想守著小康,等他好好長大;他卻是社會莢,商界強者,談吐、教養、氣質、思想……他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沒有一樣她能與之匹配。
沒錯,她和他相處的確很寧靜,雙方相敬如賓,無數次的擁抱也是水乳交融,可是沒有任何連線的身心,再怎么強求,仍是兩個獨立的個體。即使他曾對她迷戀一時,要她留下、向她求婚,說得如何誠懇真摯,那也只是一時昏了頭,鬼迷心竅。她怎可信以為真?
一切如夢如幻,全部是夢一場。唯有心中對那個男人的愛情,足以支撐著她,走完這一程人生。
可以回憶,可以思念,卻不可以在一起。
她比誰都明白,這場單方面的愛情所能得到的,就只有這樣的結局。
遠方漸漸遠去的列車,連同她此生唯一的希翼,一并帶走……就這樣,遠去了,平靜了,可以不再思憶了……
至于她早已遺失的心,再沒有勇氣拾回來。
自從總站那一次后,安瀾就再也沒有聽小康提過凌瑞杰或叔叔這幾個字,她自己當然也絕口不提。
這個人,就像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了一樣。
就這樣消失吧,快點消失……一天又一天,安瀾祈求著,他的氣息和痕跡,徹底從她生活中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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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節更替,從春至夏,花市仍是像往常一樣熱鬧。
「安瀾,你的電話……」
從花店裏間,隱隱傳來老板娘的聲音。
「我的?」
安瀾微微一怔,會是誰?即使是這個人口僅五萬的小鎮,她認識的人也沒有多少。
「從T市來的。」老板娘神秘地眨眨眼,「是個聲音很好聽的男人喔!
「謝謝!拱矠懸苫笾悠鹪捦,「喂?我是安瀾。」
「安瀾,你好嗎?」果然是個很動人的男性嗓音。
“音醫師,是你!」
搬到這個地方后,安瀾僅通知了章宇一個人,以便萬一父親出事可以及時通知她。
「突然打電話給我,發生甚么事了嗎?」
「嗯,既然你已經有心理準備,我就長話短說。你父親的情況很不好,如果想見他最后一面的話,我勸你馬上到T市來一趟。因為,我估計他撐不過今晚。」
“這么糟?」安瀾皺起眉頭。
「以他的身體情況而言,拖到現在已經很了不起了!
「我明白了。我馬上就趕過來。」
「那好,我等你,再見。」
聽安瀾一說,老板娘立刻準了她的假期,幸虧最近店裏不是很忙,老板娘一個人也照顧得過來。
安瀾又去了學校一趟,把小康安置好,托給隔壁的鄰居照看。因為無法確定多久才能回來,她先請鄰居暫時照顧小康一晚,等察看過父親的情況再說。
帶著一只小小的行李包,安瀾踏上了去往T市的列車。
登車檢票的那一刻,安瀾驀然發覺,下定決心不再踏入T市的自己,終于還是打破了誓言,回到這個男人同樣生活著的城市。
望著車窗外匆匆而逝的風景,安瀾閉上眼睛,默默為重新踏上那塊土地的自己,不斷灌輸著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