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一連串的悶咳從策諭閣中傳出,此刻廊檐正因融雪,好似下著小雨那般流瀉著雪水。話說嚴冬結束之際寒氣盡出,冰化雪融春即來,然而此時若是輕忽,最容易染上風寒,很不巧的,無垠就是最好的例證。
其實要他染上傷風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從小到大,他發燒生病的次數五只手指頭就數得出來,尤其近幾年更是不曾和病字扯上干系,這不病則已,一病起來全宮里上上下下皆替王來操心。太醫每餐一帖藥,御膳房改燉起御寒補品,王公大臣都當起了大夫,面圣第一眼先觀察戰君的氣色如何,接下去一開口就是保重龍體,都快讓無垠吃不消。
然而天不怕地不怕的無垠卻害怕藥味,除了王后,沒有人能讓他把藥喝下,也因此無垠的病才會拖至今日還好不了。
如今在策諭閣中向戰君報告政情的,是右相黔柱;戰君一咳嗽,他的報告就中斷。抬首望著戰君,他很想出言關心,但同時也很清楚,說了也只是討罵挨;在這件事情上,戰君頑固得很。揮毫在奏折上批閱的無垠在黔柱再次停下報告之后也歇筆,嚴肅地問道:
「接下去?」
「是……」黔柱拱手答復后重新銜接方才中斷的報告,說道:「北境褚縣來報,沸江泛濫成災,今年為最,已有三鎮覆蓋在江水之下,糧食短缺,兩年前的傳染病恐復發,望戰君立即撥糧至褚縣救急!
「堯縣的鄉會還有存糧否?」戰君問。
堯縣是距離褚縣最近,也是北境少數設有鄉會的縣。
「回戰君……無!沟皖^回答問題的黔柱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從他簡短的回答中,已可聽出語中沉重之氣。
「祿縣呢?」他又問。
「回戰君,祿縣的存糧雖尚有存余,但不夠供給褚縣,且祿縣與褚縣相距甚遠,只怕遠水救不了近火!骨跃渚鋵賹,但也間接宣告了褚縣的命運。
嘆了口氣,他無奈地開口:「開祿縣鄉會,派當地駐扎騎兵押糧前往褚縣救濟災民,還,也得送,這是褚縣唯一的希望,總不能讓他們還沒被淹死就全餓死。」
「臣,遵旨!菇酉率ブ嫉那鶓R上離去辦理戰君交代的事宜,但他卻遲遲沒有移步,似乎還有事情未奏。
無垠看著他!冈趺矗窟有事嗎?」
眉宇間露出憂郁之色,看來是有難以啟齒之事,黔柱終于決定說出:「回戰君,臣有一事,不知該不該說!
揉著額際的無垠閉上眼,長吁了口氣!赣性捑驼f,別吞吞吐吐的!
「昨日,臣輾轉收到一封諫書,是北境五縣共同上奏的折子,本該交由戰君過目,但卻被臣大膽地擋了下來。」
無垠挑了挑眉!改銚趿司蛽趿,現下還跟我說是為了什么?要我降罪嗎?」
黔柱繼續說道:「臣原以為此諫書內容荒唐至極、未經熟慮,無須讓戰君過目,但在一夜長思之后,臣領悟到,無論其內容是否得宜,終是五縣縣令共同的意見,是該讓戰君知曉臣子們在想些什么,因此冒著擋諫之罪向戰君坦白!
無垠點了點頭。「罪罰之事稍后再說,你先把其諫書內容說來聽聽。什么叫荒唐至極、未經熟慮?」
得到允諾,他才緩緩啟口:「上疏中提到,戰君迎娶海神之女全國上下歡騰不已,期盼藉由海神之女的到來,光明也能降臨黑沃。但,北方地震的次數卻比往年高出許多,沸江泛濫的災情更是慘重,或許和親之事觸怒黠璈熏璞大神,北邊的不安定,正是天怒的結──」黔柱的話被無垠伸出的一掌打斷。
「他們這是把所有的天災全怪到永晝身上嗎?當初歡欣鼓舞的迎接她,現下卻寫出這種內容?他們的態度怎么可以轉變得如此之大、如此之快?!」他眼中冒著星火,雙拳緊握,心正在抽痛。
黔柱無語地看著下方,他明白無垠震怒的原因。上奏的人是他的子民,被批判的是他的妻子,是憤慨,也是悲傷,但這的的確確是寫在奏折上的,也的的確確是人民的感受。
「戰君,臣以為──」話還沒開始,又教無垠給堵了去,這次他將視線鎖定門外。
「是誰?別在外頭偷聽,給我進來!雇忸^的人心一驚,連黔柱也嚇了一跳!外頭什么時候有人站著?一點聲音都沒有還會被發現,這等的特異功能,也只有戰君才辦得到。
門扇被打開,外頭的人端著盤子走進來,無垠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永晝?」他吃驚地看著她。
「臣,參見王后殿下!骨s緊行禮。
端著藥碗的永晝臉上看不出內疚或是慌忙,只是面無表情的說出自己的來意。
「我送藥來,無意間聽到你們的對話!
無垠繞過桌案,站到她面前。「妳都聽見了?」
隱瞞下去也沒意思,永晝清澈的藍眸看著他!甘,恰巧全聽見了!
一旁的黔柱感到背上冷汗直冒,但還是故作鎮定地站著,若是因為這事戰君和永晝有不愉快,那他未來幾日定會非常的難過。光想到這里,胃就一陣翻攪,也許明日可以胃痛為由不上早朝。
「那些只是少數人的意見,妳別放在心上。」他擔心永晝細膩的心思會在此時給她帶來負擔,太鉆牛角尖是不好的。
「我沒往心里去!顾仁亲専o垠放下心中的憂慮,接著說:「沸江泛濫得很嚴重嗎?」
「是!挂呀洿饝龂聲屗謶n的無垠據實回答。
「比往年都還來得嚴重?」
「是!顾h首。
永晝頓了頓,像在考慮著些什么,忽地再度抬頭與他四目相對,說出了她的想法。
「讓我去北境探視災情!
沒想到她竟然會提出這樣的要求,無垠馬上毫不考慮地回絕:「不行!
黔柱也趕忙勸阻著:「啟稟王后殿下,此刻北方的民心與治安都不在預料范圍之內,就算一般人去到當地都有危險,更遑論是王后,臣絕不建議王后前往當地。」
早就知道會被阻止的永晝不死心,再道:「要不,無垠你也同我一道去?」
他臉上的神色是愈來愈凝重,眉頭緊蹙!肝胰裟芡瑠吶,一定帶妳去,只是南征?苋齻月累積了太多的事情要做,我抽不開身。」
「我知道你很忙,連吃藥的時間都沒有,在這節骨眼上北方出了大事,做妻子的想為你分擔,如此而已,你就讓我去吧!顾褪遣豢戏艞墶
看著眼前對峙的兩人,黔柱有種不知該笑或該哭的感觸。以往這宮中最頑固的人就是戰君,從來沒有人敢和他唱反調,如今來了個王后,脾氣和戰君可說不相上下,三不五時就和他來個辯論;重點是這王后還是戰君親自點的鴛鴦譜,怨不得別人;也許兩人樂在其中,卻苦了籠罩在暴風圈中的旁觀者,被臺風尾掃到算是家常便飯。
「永晝,妳的心意我很感動,但請妳體諒體諒為夫的難處,我怎么能將妻子送上火線,置妻子的安危于不顧呢?」改以軟性的勸說,不知能否勸退永晝的決心?
「你是國王,我是國母,正在受苦的是子民,子民子民,如子如民,我們的孩子在水深火熱之中,難道不該去關心一下嗎?」此話一出,可把無垠的火氣也引了出來。
「妳是說我不關心我的子民嗎?」他提高了聲量,表示不悅。
不想讓氣氛更火爆下去的永晝,以冷靜的口吻說道:「戰君,請允諾臣妾的請求!
她刻意的用詞拉開了兩人的距離,不同于無垠的形于外,她一樣將情緒傳達至他心里。
「妳──」
才剛開口的無垠突然覺得天地在旋轉,暈眩得站不住腳,在他失去意識之前,還依稀聽見碗盤摔破的聲響,還有永晝呼喊他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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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再睜開眼,人已經在坤簌宮寢殿的大床上,跪坐在床階上握著他的手的是滿臉愁容的永晝。
「你終于醒了!剐钤谘劭衾锏臏I水一古腦兒落了下來,再也忍不住。
「我怎么了?」無垠沙啞地問。
只記得和永晝、黔柱在策諭閣,兩人爭辯到一半忽然一陣天旋地轉,之后便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記得了。
「你在策諭閣昏倒了。太醫剛剛來看過,說你過度操勞,加上傷風,導致體力透支!褂罆兙o握著他的大手,從方才到現在一顆心都懸在半空中,即使無垠已經醒了過來,她還是好不安、好害怕。
聽了她的解釋,無垠明了了事情的經過,他從那雙藍色的眼中看見了驚慌和失措,都是因他而來。
「抱歉,讓妳擔心了!顾灾改ㄈビ罆兊臏I痕!竸e哭……」
永晝擦去眼淚,起身坐到床沿上,握起無垠的手,十分慎重地說道:「我從來沒有這么害怕過,就連初次來到黑沃,也不比剛才你在我面前昏倒來得令我畏懼。無垠,先不去管我們腳下踩著的國上,也許會有成千上萬的人要你保衛它,因為你是王;但此刻,我只要你看著我,對我來說,你就是我的一切,我沒有歸屬,你就是我的歸屬;我不屬于任何一個國家,我只屬于你;我失去了根,而你正是我唯一能攀附的人,若失去了你,我就等于失去了全部。所以為了我,就為了我,請你,好好保重自己!
一席話,讓無垠體會自己在永晝心中的份量有多么巨大,她是那樣的需要他,如同魚與水,離開了水的魚該怎么活?
「還是那句話……讓妳擔心了,對不起!拐Z畢,無垠和永晝對望著,彷佛忘記了時光流逝那般,默默地凝視彼此。
「妳還是要去嗎?」問題還沒解決,不過激動的氛圍已經不見了,也許是找出答案的好時機。
永晝一時答不上來。她對方才自己的態度感到非常后悔,那都是因為無垠寵她,才肯讓她在策諭閣發表自己的言論,若是其他的王,根本不可能讓王后對政事有插手的機會,而永晝卻不知珍惜這份權利,反而過度使用,視無垠的威嚴如無物。
不過這也不能怪她。永晝從小就被當作王儲在教育,從她的語氣和處事態度中,處處可見王者的風范,就因為如此,黔柱等人才會感到永晝和無垠總是那么相似。
見她猶豫不決,吞吐的模樣和方才在策諭閣堅持己見的態度完全不同,無垠并不希望她壓抑自己的想法!笂叞研睦锼氲亩颊f出來,我說過了,這個國家是我的,也就等于是妳的。妳本來就該掌管一個國,把妳帶來這兒的我,有責任給妳一個國家,所以妳的意見也同樣重要!
聽到無垠這樣說,永晝才敢鼓起勇氣說出心里話!肝曳讲盘响枇耍俏业牟粚。只是,我聽到那上疏的內容,心中就浮現一個感覺,他們并不是真正的怪罪于我,只是因為生活環境太過困苦,需要一個歸咎責任的對象,以此寄托痛苦,如此而已!
他笑了,不該是開心的事情,他卻浮現了微笑!笂吥荏w會他們的處境,對我就是最大的安慰!沟拇_,這樣體貼的思考確實讓無垠輕松不少,至少不必在兩者之間做選擇。
「本來就是如此。再者,京城離他們太遠了,會讓百姓們感到朝廷根本不關心他們,進而產生怨懟,這時候若能派遣一個貼近王的人到當地,了解百姓的甘苦,聆聽他們的心聲,那么一切問題都能舒緩,就是這么簡單!褂罆儾粫缘米约核f的話是多么難能可貴,滿朝文武之中,有幾個臣子能一語說出百姓真正想要的?
「那為什么不派右相?不派左相?偏偏是妳呢?」無垠問著,雖然他早已知道原因。
「因為奏折中提到了,他們要的是我!
無垠沒有說話,他靜靜地看著她,時間一分一秒地伴隨著香爐的熏煙再冉上升,伴隨著剔透的珠簾前后搖擺,伴隨著永晝平穩的呼吸輕輕吐納。
她俯下身來,青絲從肩后流瀉而下,只在咫尺地看著他,那雙灰眸就在眼前,一口氣呼在他的唇上!缸屛胰グ伞
別無選擇,他勾住美人的頸項!盖f要平安回來!
新月般的笑勾勒在那張絕世麗顏上,在唇瓣交迭的前一刻,她感激地說:
「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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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京城坐了十天的馬車,護送王后的隊伍才接近遼州,受災嚴重的褚縣就是其領地。一切遵照王后的指示,盡量低調不引人注意,不管是馬車也好,衣著也罷,都和行商的商旅沒什么不同。這趟探視之行,陪在王后身邊的,除了貼身丫鬟默蕓,還有受戰君之命保護王后的左相暗璐,他的另一個身分是護國大將軍。一路上除了護衛王后,也同時將北境治水的規畫和沸江泛濫的歷史一并告訴王后。
馬車在一條小溪旁停了下來,坐在車夫旁的暗璐掀開布幔!傅钕略趺戳藛?」
靠在軟榻上的永晝撫著胸口!肝乙聛硗竿笟,路太顛,不舒服!
聞言,他馬上從座位上一躍而下,接著和永晝同乘一車的默蕓也下了車!傅钕滦⌒哪_下!
兩只腳踩在地上的永晝徹徹底底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才感到頭不再那么暈,默蕓攙扶著她!傅钕,還反胃嗎?」
「好點兒了。暗璐,這兒是哪?」放眼望去一片荒蕪,明明接近遼州了,好歹也是東北最大的州,何以附近杳無人煙?
「回殿下,這里叫金水,是有名的次級采礦場!顾卮鸬。
永晝往小溪走去,暗璐跟隨在后,乍看之下這荒郊野外就只有馬車、車夫和他們三人,若是遭到強盜匪徒侵犯,后果不堪設想。但誰知一路上都有五十幾名由戰君欽點的貼身侍衛暗中保護著,后方三里還有一隊鐵騎待命,這一切都是王的安排,而受命于戰君的兵士們無不戰戰兢兢,深怕因為王后少了根頭發,他們就小命不保。
「次級采礦場?」她在溪邊站定。
「是,此地的礦脈雖不如京城郊區的黑木來得純凈,冶煉出來的晶石也不能與一級的寶石相比,但因為此地出產的礦石價格低廉,較為一般百姓接受,還是有其市場存在。比起黑木的晶石昂貴奢侈,流通在全國各地的晶石有八成都是來自這兒!
暗璐一說完,默蕓就趕緊開口:「是啊,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記得父親曾買了一條水晶手煉送給娘,雖然鏈子上只有一顆白水晶,但在我們村子里就已經算非常了不起的了,那條手煉就是金水貨!谷欢龥]說的是,幾個月后,家中經濟不如當初,娘親忍痛將手煉拿去典當,沒想到當鋪的朝奉卻以質地低劣為由,只拿了十五枚銅錢給娘親。
「默蕓的娘真幸福。」她微笑地看著默蕓,輕輕拍著默蕓挽著她的手。明知殿下不可能知道她沒說出口的話,卻還是感到內心有被撫慰的溫暖。永晝接著說:「但明明是知名的采礦地,卻一個人也沒有,又是怎么回事?」
暗璐回答道:「采礦,是從污泥中找尋璀璨的工作,看上去平凡無奇的石頭,要怎么辨別其中包覆著的是不是能夠煉成寶石的晶礦?就是這份工作迷人的地方。我們望過去,好似貧瘠的景象,殊不知地面下正有多少礦工在揮汗勞動。殿下,千萬不可被眼前所見的東西蒙蔽。」
莫名地被他暗暗的訓了一記,她也不甘示弱!高@我懂。就像第一次見到你,本以為是個仗勢欺人的權臣,但實際上,是個面惡心善又不率真的孩子將軍!褂罆兂麥\淺一笑,笑中帶威,這下暗璐嘴一歪,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默蕓強忍著笑意。永晝表面上是在感謝教誨,卻也順道教訓了暗璐。年紀輕輕就被拔擢為左相的他是有史以來最能干的將軍,功勞不小,氣焰當然也就比別入高那么一截,在朝中走路從不低頭,除了面對戰君,現在還多了一個王后。也該是有人治治他了。
「上路吧。」永晝轉身朝馬車走去,還沒跟上的默蕓拍了拍暗璐的肩膀。
「左相大人,不不不,還是稱您為孩子將軍吧,別愁眉苦臉的,待會姐姐拿個窩窩頭給你吃,啊?」她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氣煞了暗璐,但在王后面前和默蕓作對絕對占不到便宜,君子報仇三年不晚,這筆帳,他記下了。
「妳最好緊緊的跟著殿下,要是讓我逮到妳落單,看我怎么修理妳,臭丫頭……」只差沒撩袖子,還真像是要去和人打架似的。
馬車一路往北行,路況顛簸之下終于進入了遼州。永晝不時掀開窗簾,看看外頭的景色。果然,到了遼州就繁榮多了,街上也都是做買賣的小販,兩旁有客棧、有布行,跟一般的城市沒什么兩樣。
「真熱鬧。」她笑著說。
默蕓將懷爐放到永晝手上!傅钕,別著涼了!挂娪罆儗t子褫到懷里她才笑著說:「這兒可繁榮了,是北部第一大城呢。人說南邊有臥城,中部有京城,北邊呢,就是這兒,遼城!
放下布簾的永晝,一只手按著襟口!高@兒什么最有名?」
默蕓想了想!嘎犛鶑N說,遼城有三樣東西非吃不可,一是馬袋,二是紅油辣面,三是風延糖。」
「二和三我可以理解,但……馬袋是什么東西。俊顾荒樅。
「據說是用四方型的面皮包著菜餡兒,有紅色和白色兩種!
永晝似懂非懂,又問:「那為什么要叫馬袋呢?」
一直都侃侃而談的默蕓忽然像被塞住了似的,左想右想就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高@個嘛……殿下,奴婢自十三歲入宮,也沒機會來過遼州,這些事情都是聽宮里從遼州來的人講的……所以……您考倒奴婢了。」她邊說邊苦笑著。
「傻瓜,不知道也無所謂,等咱們打道回宮時下去吃吃看,順便問問老板就得了,不打緊的!褂罆兂读藗勉強的微笑,臉色顯得有些蒼白。
看她壓著胸口,默蕓擔心地問道:「殿下,又不舒服了嗎?」
「沒事,暈車罷了,以前也有過,這趟特別嚴重!顾龔囊骂I中掏出水晶靈擺,握在掌中,接著長嘆了口氣!秆巯,褚縣更讓我擔心!
默蕓的臉色也沉了下來!甘前,不曉得現在當地的情形如何……這遼城倒是一點也看不出來低迷的氣氛。」
「當然,百姓都過自個兒的日子,能吃飽睡飽,就足夠了,隔壁縣那是另一回事。默蕓,我腿麻了,幫我槌槌。」坐了一個多時辰,腰酸背疼的。
跪坐在地,邊幫殿下捏腿的默蕓,忽然問道:「殿下,這次來巡視北境,不讓遼州州司知道好嗎?」
「若讓州司知道,他會不通知底下的縣令嗎?若讓縣令知道了王后要去探視,難保他們不會事先做準備,我這次來就是要看看真正的情況,而不是來看戲的。」
聽到她這么說,默蕓低頭笑了,這笑讓永晝不明白。
「笑什么?」她問。
「笑……就是開心啊,心里開心就會笑嘍!」沒有正面回應永晝的問題,默蕓只是更專心地替她揉腿。
永晝則用食指戳了下那腦袋。「鬼靈精。」
主仆倆都笑了。
「我說默蕓啊……」她一雙水眸看著她!笂呌行纳先藳]有?」
心跳漏了一拍。「殿……殿下,您說什么呢!」曾經有,但現在已經沒有了。
「別害臊,咱倆都是女人,有什么不能說的。」她推了推她的肩,卻不知在布幔的另一邊有個人正豎起耳朵,聚精會神的聽著下文。
「殿下,奴婢心里只有殿下,哪容得下其他人!
一聽就知道是推托之詞,永晝趕緊接著說:
「這可不行,我可不想誤了妳的一生,要不……妳覺得暗璐怎么樣?」也不知是哪來的怪點子,可嚇著默蕓了,也嚇著了隔墻的那只耳朵……的主人。
「別……別開玩笑了,就算世界上只剩下他一個男人,奴婢也不愿意嫁給他。他脾氣壞,個性又倔強,更要不得的是那張吐不出象牙的嘴!顾龂绤柕呐u句句都刺進暗璐心里,差點連椅子都坐不穩了。
永晝卻不這么悲觀。「我只是說他怎么樣,可沒說要妳嫁他呀!況且人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相,又是戰君授封的護國大將軍、名門之后,最重要的是他還未娶啊。」
不等默蕓的回復,外頭就傳來「咳、咳」的聲音。
默蕓馬上兇狠地看著外頭!竿德犎思艺f話是小狗!」
「我什么都沒聽到!」一說完,才發現這是在自打嘴巴,但后悔已來不及了。
永晝忍不住笑了出來,連一旁的馬夫也哈哈大笑了起來,不過暗璐和默蕓倒是挺悶的。
馬車終于駛進褚縣。一到縣界,暗璐命馬車停下,轉身掀起布幔。
「殿下……」本想報告事情,卻發現永晝正睡著,他趕緊噤口。
「噓,你要做什么?」默蕓將身子往前傾,要他在她耳邊說話。
于是暗璐低聲地說:「褚縣到了,我去辦點事,一會就回來,妳在車上陪王后。」
「快去快回。」她也盡量壓低了音量。
暗璐放下布幔,便下車離去了。他安排了些事情,得去確認一下。
默蕓坐回原位,靜靜地看著永晝。閉上雙眼仍舊是令人驚艷的面容,眉心卻鑲嵌著憂郁,不知是否作了惡夢。還記得在永晝進宮之前,她髻經以為自己會恨她,就和其他凌霄殿的人一樣;但在接觸過永晝之后,才發現那些揣想都是白費的,她已經深深喜歡上這位主母,再也沒有人會比她更適合當黑沃的王后,若說戰君是神賜給黑沃的第一個奇跡,那么無庸置疑的,永晝就是第二個。
緊閉的長睫微微地掘動,她醒了過來,藍眸巡視了一回!冈趺赐O聛砹?」
「殿下,褚縣到了,左相去辦些事情,馬上就回來。」她回復道。
一聽到已經到了褚縣,永晝掀起蓋在腿上的錦被,起身!肝乙氯タ纯础!
「殿下,等暗璐回來吧,這樣似乎不妥……」默蕓也知道自己勸不了她,只好將錦被折好,然后跟了下去。
天色昏暗,云層低沉,地上是泥濘的土壤,街上所能看到的面容都寫滿了憂愁,一股令人喘不過氣的低迷氣氛。
「這就是褚縣嗎……」永晝凝重地望著,情況看來比她預估的還要惡劣。
站在她身邊的默蕓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么。這景象只能用死氣沉沉來形容,就連她小時候住的村子都比這兒好得多,至少還有笑聲。
陣陣的水流聲傳入耳里,永晝循聲走去,原來不遠處就是沸江。面對眼前湍急的江水,永晝想到暗璐說過,沸江害北之大,等同助北之深。每年從高雪山上溶化的雪水奔流而下,匯集至沸江,流過遼州、青州、漢州而入海,北方三大州皆因沸江之水得以生存;但一到冬暮春初,無法負荷融雪量的沸江必泛濫,其波濤洶涌之勢有如煮沸的滾水,因此得名,其中褚縣受害最深。位于高雪山山腳下的褚縣有六個鎮,今年就被淹沒了一半,縣政不堪重挫,在各方面都陷入了危機。
「殿下,別走遠了,我們還是回車上吧?」擔心永晝安危的默蕓不停喊著,但永晝還是沿著江畔一直走下去,接著她看見了一個不尋常的景象,許多人圍成一圈,似乎發生了什么事,然而直覺告訴她,絕不是好事。
「殿下別去,默蕓求您了!」也許是沸江的湍急之水沖去了她的聲音,永晝并沒有聽見。她撥開了人群,來到人們聚集的中心,她看見一個跪倒在地的婦人,懷里抱著一個全身濕透的孩子……
那孩子似乎已經沒了氣息,本該是天真無邪的臉蛋呈現青紫色。
「我兒啊……」婦人拚命搖著頭,淚眼縱橫地哭喊著..「我兒啊……你怎么這么命苦哇!」
那凄厲的吶喊聲聲帶血,深深刺進每個圍觀的人心里,在場的人皆神色凝重,有些村婦甚至也跟著落下淚來。
默蕓費了好大力氣擠至永晝身邊。「殿下。」她試圖將她帶離這個混亂的場面,但堅定的永晝卻絲毫不為所動,她拉住身旁的老人追問:「請問發生了什么事了?」
「又一個孩子掉進沸江里……被沖回岸上時已經沒有呼吸了,可憐啊!
老人的眼眶泛淚,一瞬也不瞬地看著這幕悲劇。
「殿下。」默蕓終于捉住了永晝的手,使盡吃奶的力氣將她給拖了出來。
「為什么要拉我?」她忿忿地甩開默蕓的手。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將王后帶離人群的默蕓,在走到馬車旁時,才開口:「殿下,暗璐不是交代過,盡量別去人群聚集的地方?人口雜密的狀況下,誰也不能保證會發生什么事情,您貴為千金之軀,請別拿自己的安危開玩笑。」
看出默蕓是真的擔心,永晝也知自己過于沖動!甘俏也粚Α?蓨吙匆娏藛?那是個孩子啊……被淹死的是個孩子……」
她想起方才那一幕,婦人的哭喊和孩子僵直的身子,這是人間煉獄嗎?
默蕓牽起永晝冰冷的手,緊緊握著!改侵徊贿^是冰山一角而已啊……」
湛藍的星眸浮上一層霧氣,她的思緒好亂、好復雜。
這時暗璐回來了,他見兩人的神色有異。「發生什么事了嗎?」
默蕓沉重的看著他,搖了搖頭。
永晝甩了甩頭,她告訴自己要振作,如果一開始就自亂了陣腳,那接下去要怎么繼續?她是替無垠來巡視的,一定要保持冷靜,還得寫信回凌霄殿報告所見的一切。
「我們不坐車了,用走的,你們倆和我一起走!褂罆兿铝说烂睢
「殿下,這樣好嗎?」暗璐憂心的問。
「你知道往縣衙的路吧?帶路!拐Z中盡是不可違抗的氣勢,暗璐只好聽命行事。
永晝又說:「讓馬車離我們二十步,保持這個距離。」
「遵命。」車夫拱手答道。說是車夫,但其實是二品御殿校衛。
于是,由暗璐引路,三人一起走在褚縣大街上。永晝這樣做絕對有她的道理,高度決定視野,即使再怎么想親民,只要乘著車輿就無法完全貼近百姓,這是一定的。
但她的一雙稀有藍瞳卻無法遮掩,就好像是形影不離的身分證明,而她也不打算掩飾,雖然容易被人認出,但有時候也是有好處的。
走著走著,她發現幾乎看不到青壯男人,畫是老弱婦孺,有的孩子在骯臟的環境玩耍,有的老人則靠墻攤坐在地上,目光是空洞的。也許是她少見多怪,但這一切實在令人不忍卒賭,和中午經過的遼城簡直有如天壤之別。雖說自無垠登基以來黑沃各地的生活情況已經改善許多,但在角落還是有這種光景存在。
她感慨道:「你們看看,他們臉上的表情,根本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好像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活著』對他們來說還有意義嗎?」
縱使永晝的話有些犀利,但默蕓也不知該如何回應,因為她和她看到的是一樣的情況,褚縣的情況的確很糟,遠比在宮里聽到的要嚴重太多。
就連暗璐也開口了:「若不是親眼看見,根本不會想到黑沃還有這種地方!钩⒆龅眠不夠,國家如此之大,難免顧此失彼,要到什么時候百姓才能真正的安居樂業?
「暗瑯!褂罆儐镜。
「臣在!
「祿縣的存糧什么時候才會抵達這里?」從無垠下旨開祿縣的鄉會至今,已經過了半個月,應該差不多該運抵褚縣了吧?
「回殿下的話,據臣下屬回報,押糧的隊伍還需五日才會送到!
「這么慢?」她望著步履蹣跚的老婦,想到褚縣人民食不果腹的痛苦,道:「你派人去傳旨,三日之內我要見押糧車隊進入褚縣!
「遵命。」這是他第一次跟在王后身邊這么久,也是第一次見到她紆尊降貴的深入不毛,縱使以往對她有再多偏見,對她有多深的敵意,經過這十天的相處,他深信,黑沃的榮景不遠了,一定。
來到縣衙,厚重堅實的大門深鎖,圍墻高高聳立著,和一旁低矮的平房形成強烈對比,也造成了永晝的反感。
「衙門建得這么牢固是為了什么?讓人感到有種想和外界隔離的味道!顾f。
默蕓也附和:「在這種每年都遭受重創的縣里,居然有這么氣派的縣衙,十分可疑!
暗璐前去叩門環,不久就有人來開門。
大門開了一小縫,里頭的人瞧了暗璐一眼便說:「有冤情的去擊鼓,要找大人的請回!
暗璐見到對方這愛理不理的態度,再聽到那句話,嘴角銜著一抹詭譎的笑!父覇栄貌畲笕,何以找大人的請回呢?」
對方見他還不走,更是不耐地說:「問這么多干哈?大人沒時間見你們這些人,快走!
「若我有天大的事稟報呢?」他又問。
這下子衙差可火了!腹苣阌惺裁刺齑蟮氖,咱丑大人就是這兒的天?鞚L吧!」說完就想將門合上,卻被暗璐一掌擋了下來。
「小兄弟──」他將門推得更開一些,好讓里頭的人能看見站在他旁邊的是誰!改銊倓傉f誰是天?我沒聽清楚,再說一次可好?」
門緩緩開啟,衙差看見他旁邊還站了一個人,一個有藍眼珠的女人,他以為自己眼花了,但揉了揉眼確實沒看錯。據他所知,全世界只有一個人是藍眸,而那個人就是……
「!!I裰?」他不只聲音在抖,雙腿也快站不住了。
「放肆!」默蕓大喝一聲。「竟敢直呼王后殿下為海神之女!」
衙差雙腳一跪!竿鹾蟮钕吗埫!饒命啊……小的有眼無珠,小的該死」
暗璐往他肩頭一踹!高不快去叫丑文出來?!」
往后翻了一圈的衙差趕緊爬了起來!缸衩!」沒魂似的跑走了。
「暗璐,別把氣發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奴才有什么德行都是主子教的!
永晝邁入門檻,看似好像在責怪他,但語氣又聽不出絲毫怒意。
「殿下,那個衙差真是狗眼看人低呀!如果左相沒踢他一腳,我看我也會出手。」默蕓幫暗璐說話,真是看不過去。
永晝也知道,所以她只是念念罷了!缚此麘B度之惡劣,如果今天不是我們,換作一般百姓,都不知被欺負成什么模樣了!
「可惡!」暗璐的氣似乎還沒消。
進入公堂之后,發現桌案上堆積了厚厚的塵埃,根本是荒廢已久的景象。但使用這衙門的縣令卻也是上疏給朝廷抒發不滿的五縣之一,若自己沒有付出,如何去指責別人的不是?
雜亂的腳步聲從堂后傳來,官服不整的丑文快步跑至永晝跟前,驚魂未定地跪下叩頭。
「下官褚縣縣令丑文,參……參見王后殿下!
「起來吧!骨扑蠚獠唤酉職獾哪,永晝冷淡的說:「我旁邊的是左相暗璐,你最好也認清楚!
聞言,一雙眼又瞪得更大,丑文將身子躬曲,必恭必敬地喊道:「下官拜見左相大人。」
暗璐哼地一聲別過頭去,十分不屑。
「下官不知王后殿下與左相大人駕臨,有失遠迎,還請王后殿下降罪。」他說得十分激動,雖然看似誠懇,但從方才到現在卻不敢與永晝四目相對,那是一種令人起疑的畏懼。
「我并沒有怪罪于你,這次視察我本來就未告知任何當地的官府,只是替戰君來看看百姓的情況。還有……」永晝向暗璐使了個眼色,他從懷中拿出此行的原因。
暗璐將折子攤在丑文的眼下!高記得它嗎?」
奏折一躍入眼簾,他隨即又跪了下去,連聲苦求道:「請王后殿下恕罪!請王后殿下恕罪!這折子是朱縣令的主意,和下官無關,下官是被逼的!」
永晝蹙起黛眉,看著眼前又跪又喊的官吏,明知朱縣令是八品官,而這個丑文是前朝封的六品官,八品官命令一個六品官,還真是史上奇聞,但她不想這么快就戳破他。
「起來吧,我可沒說要降罪。你馬上派人快騎到這其它四縣去,傳我懿旨,叫他們明日黃昏之前集合至此,我愿親自聽聽你們的想法,也了解了解你們對于自己的管轄有什么政策!褂罆兊。
明天?根本來不及準備應對的丑文全身冒著冷汗,但嘴上還是答道:「謹遵殿下懿旨!
「丑文大人,」暗璐雙手環胸,狀似輕松地問道:「您這兒好像很久都沒升堂了吧?」
「回左相大人,褚縣民風純樸,治安良好,很少有需要本府升堂的機會!顾笆忠源穑~上已滿是大汗。
永晝也說話了!改悄真是幸運,不僅是朝廷在北境花最多錢的縣府,這差事竟然又如此輕松?」
「下官鎮日與治水專家商討整治沸江之法,善用朝廷撥發的每一分錢,絕無坐享其成之事,望王后殿下明察!
默蕓斜睨著這個說話內容和實際表現不符的縣令,心中暗想:善用?應該說擅用更為恰當吧?
「對了,」暗璐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赋蟠笕耍鞠噙有一事需要您配合!
「左相大人盡管吩咐!共恢獮楹危蟹N不好的預感。
暗璐清了清嗓子!嘎闊┠銓⒈怀鰜。」
他倒抽一口氣。「這……左相大人,恕下官斗膽問一句,何以需要下官的兵符?」若沒有了兵符,他等于失掉了一半的權力,既然已經去掉一半,那么另一半就非常可能會隨之不見。
「丑大人不需擔心,本相此舉絕非要『削弱您的權力』。」這六個字他說得特別大聲。「只是王后在貴縣的這幾日,需要一支能自由調動的軍隊來護衛其安全,若是要執行沸江筑堤的工程也比較方便。」
「遵……遵命!顾掏碌鼗卮穑徛统龇旁谝麓鼉鹊谋式唤o暗璐。
將兵符拿在手上,暗璐就不相信這家伙還能變出什么把戲來。
默蕓道:「丑大人,王后和左相在貴縣這幾日,還需借宿府上!
他立即明白接下去該做的事情!笜s幸之至,只是小小縣衙和京城凌霄殿無法相比,還請王后殿下與左相大人多多海涵。今日晚膳由下官設宴替王后殿下與左相大人接風洗塵,請兩位先至房間休息!
接著由下人帶領他們三人往客房走去,一路上永晝觀察著四周的造景,院里的假山,池塘里的鯉魚,走廊的憑欄雕刻更是鏤月裁云,不輸給宮里的雕工,整座縣衙占地之廣,遠超乎她的想象。
「這縣衙一共有幾間房?」她問著帶路的丫鬟。
「回王后殿下,一共有一百零七間。」老爺只叫她別亂說話,沒說不能回答問題。
聽到這數字的默蕓和暗璐無不咋舌搖頭。他到底貪污了多少才能在這么貧瘠的土地上蓋出這么大的私宅?
左彎,右拐,好不容易來到他們的房間,看來丑文是不打算讓他們出去了。
踏進客房的默蕓兩手扳著門扇,交代道:「沒有殿下的吩咐不許來打擾!
「是,奴婢告退。」將他們送進房之后,丫鬟就退出了房間。
關上門,將行李都放在桌上,她倒了杯水!傅钕拢缺跉!
接過杯子,一飲而盡!肝矣蟹N……抓貓卻抓到老虎的感覺。」
默蕓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傅钕卤扔鞯谜婧谩V徊贿^這老虎是紙扎老虎。」
「妳看看這房間,裝飾和家具都是上等的質料!顾闷鹱郎系淖纤!高@里是朝廷的大漏洞!
默蕓嘆了口氣。「先王來巡視此地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就是那個時候丑文被封六品縣令,沒想到這十幾年來都任由他在這里作威作福。」
將杯子放下,永晝說道:「默蕓,拿文房四寶。」
「文房四寶?殿下您要……」
「我要寫信給無垠,告訴他此地墮落的程度,要他這個王盡快想辦法,如果沒處置丑文,我不放心離開這里!
于是默蕓替永晝磨墨,替她點起燭火,站在她身邊直到永晝寫滿兩張信紙,再替她裝進信封里。
在她折信的同時,永晝已經起身,開始翻箱倒柜地找東西。
「殿下,晚上的接風宴那個丑文定會盡力的巴結您,以免等我們一走,他的官位也不保了!闺m然還不曉得他會使出什么花樣,但一想到那奉承的嘴臉就令人作嘔。
「晚上的飯局咱倆不參加!顾龑⒐褡拥某閷弦粋一個打開,不知在找些什么。
默蕓疑惑地問:「不參加?那晚上誰當主角呀?」
永晝笑了笑,「當然是暗璐。」
「他?就他一個人?」
「妳想陪他?」也是可以。
「不……奴婢當然不是那個意思……不參加接風宴,我們要做什么呢?」
「我們哪……我們出去走走!钩笪挠遣蛔屗鋈,她就愈要出去。
默蕓發現永晝的心思她已經無法掌握,這個主子下一步要做什么?總是令她摸不著頭緒。
「去哪呢?」這里他們人生地不熟的,而且一會兒天就要黑了,永晝想做什么呢?
沒回答默蕓的問題,永晝終于找到她想要的東西!刚业搅!」她轉過身來,手里拿著一把剪子。
「殿下,您要剪刀做什么?」又是一個謎。
永晝笑而不答,將束著長發的金絲帶解下,一頭長及膝的青絲披散在身后,她撈來一綹發,仔細地端看著。
「小時候母后最喜歡摸著我的發,嘴里念著快快長長、快快長長,等我再大一點,她也總是讓我坐在她的鏡子前,替我梳發,除了她,沒有其他人被允許做這件事!
她美眸微閉,默蕓則專心地聆聽她的故事。
「我從鏡子里看見母后的神情,是那么樣的陶醉,好像在看一件寶物似的。但母后卻從不知道我在看她,因為她只看得見我的發,我好嫉妒自己的頭發;因此有一天,我偷偷地將頭發剪了一半……也許沒有這么多,但被母后發現之后,她打了我一巴掌,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嘗到巴掌的滋味!顾龘嶂翌a!改前驼屏粝碌耐从X我至今都還記得,但這都比不上母后看我的眼神。那一瞬間,我彷佛聽見她要我去死……」她的表情很平靜,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那般!冈谀侵,我有一個月沒看見母后,我一度真的以為她不要我了。但一個月后,再見到她,卻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似的,她又恢復成我認識的那個慈母。這中間發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但我卻清楚地體會到一件事,若要母后愛我,就必須將一頭長發保護好!
默蕓無語地看著永晝。在聽過這段令人心痛的記憶后,她更了解永晝是在什么樣的環境下成長。那個遙遠的宮殿里,究竟有沒有一個人是真心疼惜她呢?永晝是一個這么好的女孩,大家看見的卻只是她的外表、她的眼睛、她的長發、她攝人的美貌,從沒有一個人認識她的心。
「殿下……」真的很想說些什么話來安慰她,卻又什么都想不出來。
永晝溫柔地一笑。「都過去了,我現在已找到一個不只愛我的頭發,更愛我的心的人!鼓莻人當然是無垠。
默蕓也替她開心地笑了!膏牛
說完故事的她將剪刀遞給默蕓。
「殿下妳這是……」難不成……
「我早就想將它剪短了,只是在宮里怕無垠不答應,而且這次出巡,我還留著這么長的頭發,說要為民做事誰也不會相信,不是嗎?」她十分堅定,絲毫沒有惋惜之意。
「可是……」這么美麗的頭發要一刀剪斷,連旁人看了都會心疼,她卻說得如此輕松,更讓人不舍。
永晝捧起默蕓愁著的一張臉!高@是我的決心,證明自己也能拋棄身分的決心,妳不能幫我嗎?」
過了許久,默蕓點了點頭。如果這是王后的心愿,她豈有不幫之理?
只是,這任務要人悖離自己的心意,很難。
永晝在椅子上坐定,閉上雙眼,她要把今天的痛刻在心上,不斷地提醒自己為了這個國家,曾經付出的代價。
「剪到腰上!顾f。
這景象她看過太多次。永晝背對她而坐,烏黑的長發披肩,像一匹細致的綢緞,然而不同的是,今日她手里握著的不是梳子,是一把銳利的剪刀,要將這無雙的美麗截斷,她的手在發抖,心也在顫抖。
撩起那又黑又直的長發,她另一手張開了剪子,卻遲遲無法下手。
感到身后的頭發被撩起,永晝緊握著自己的雙手,緊蹙著眉頭。
輕脆的一聲,一把青絲斷在默蕓的掌心,淚水無法克制地落下,她心疼永晝,更舍不得這頭她梳了好幾個月的長發。
當剪刀合起的當下,在永晝的心里,似乎有什么東西也一起被剪斷了。是委屈,是背叛,還是白露國?她一時也摸不清,只是輕多了,一顆心,不再有那么多的負擔。
斷斷續續的抽噎從身后傳來,永晝笑著說:「傻瓜,哭什么呢。」
其實,她是感謝默蕓的,謝謝她流了眼淚,要不然會哭的,得換作是她了。那些落在她發上的淚珠,都是替她落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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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床上小憩的暗璐被一陣敲門聲吵醒,板起一張臉的他走去應門。不管是這宅子里的誰,他都打算以鐵面示人,打開門一看是永晝和默蕓,趕緊收起撩牙的他有些疑惑的問:
「殿下有什么事嗎?」
一身素衣的永晝裝扮得跟平民百姓沒什么兩樣,但依然掩不去她與生俱來的貴氣。
「我們要出去走走。」
聽到王后殿下又想出門溜達,他滿是不放心!溉ツ?這兒人生地不熟的……」
「不會走遠,況且你的人會無時無刻的看著我們,走到哪都一樣,這你可以放心!顾f的是實話,那批高手像是布下了天羅地網,她們想被人怎樣都很難。
「但是這天色就要黑了,也快要用晚膳了……」
「說到晚膳,待會的接風宴你就代表我出席吧!姑髅髟缇陀嫯嫼玫,她卻說得像是臨時起意似的。
他瞪大了兩只眼!甘裁?!您要讓我單獨面對丑文那家伙?」這才是不可能的任務。
「怎么?不行?」
暗璐低聲啐著:「我怕我會失手殺了他!顾刹幌袂刻煸诠賵錾虾透鞣N人交手,還要擺出客套的笑臉,那種偽君子的招數他學不會。軍人就是要正直,這也是他的家訓。
沒想到永晝只是平淡的說:「那你就別把佩刀帶在身上不就得了?」
只見暗璐臉上露出陰沉的笑容!改詾槲乙欢ㄒ械恫拍苤萌擞谒绬?」筷子有時候也是不錯的兇器。
她聳聳肩。「那我也沒法子了,你自己看著辦吧!骨扑菬o奈的神情,好似其實他殺了人也無所謂。
此時默蕓說話了!改阒灰羲豢跉饨o戰君審問,其余的都不打緊吧?」她的意思是說,少了條胳臂斷條腿也不打緊。接著拿出一封信!高@是殿下的親筆信函,速送回凌霄殿。」
暗璐嘴里還在嘀咕著,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下信。
「那我們先走了,你保重!惯@保重二字應當贈與丑文才是。
「殿下……」他一臉的不甘,心里簡直比苦瓜還要苦,但也只能目送永晝和默蕓離去。
然而此時他卻發現了一件不對勁的事,那便是永晝的長發。原本及膝的青絲現在卻被剪到了腰際以上,是剛才剪的嗎?為什么呢?女人視發如命,為何永晝要狠下心將蓄了好幾年的長發剪去?
即使他不知道緣由,也能明白她是下了多大的決心。連旁人看了都會心疼,更何況本人?
暗璐回到房內,掩上門扇,不再多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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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永晝在宅子里左拐右彎,轉得默蕓頭都有點昏了,卻不知什么時候兩人已經來到衙府前。這一路上到底是怎么走的?她覺得很不可思議。
「殿下,您記得路嗎?」她還在暈眩中。
永晝微笑著!覆挥浀谩!
「那我們是怎么出來的?」不可能,剛才雖然她已經看不清東南西北,卻很確定她們沒有迷路。
「蒙的咩!棺屇|挽著她,兩人往街上走去。
「殿下您騙我,您一定記得路!鼓|崇拜地看著她。
永晝笑而不答。
耳邊吹過濕黏的風,這是沸江所帶來的水氣。云層依然低垂,像是想窺探人間那般盡可能地往下探,它們看著了什么?是人民的窮苦,還是人類的貪嗔癡?它們聚集在一起,像是不舍得離開,于是遮去了天空、遮去了陽光、遮去了晴空、遮去了星光閃爍,誰來和它們說說:請讓一讓吧,還給這個國家該有的天色。
和剛來的時候,街景不一樣了。雖然天已經暗了,但橘紅色的燭光卻愈顯明亮,從紙糊的窗中隱隱地透露出來;屋子上方冒出了白煙,家家戶戶都在煮炊,準備用晚飯,荒涼的街景在此時卻也令人感到溫馨。
永晝感動地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她明白了一件事,不管世道多差,日子多么拮據,百姓們的每一天還是要過下去,即使是在夾縫中求生存,他們也只能當自己是棵雜草,認份地活下去。比起高高在上的百官,這些努力活下去的人們更值得尊重;就因為有這些刻苦耐勞的子民,國家才得以重生。
「殿下是為了看這一幕才專程出來的嗎?」沒想到黃昏街景會改變得這么多,默蕓感佩永晝的細心和觀察入微。
她解釋著:「民以食為天,只要看吃飯的情況就可以知道此地還有沒有希望!故聦嵶C明,褚縣的居民都還在自立自強著,就算生機只剩下一點點,他們也會緊抓著不放。知道了這個就夠了,永晝便有信心拯救這個縣。
不遠處,一個在泥濘中奔跑的孩子摔倒在地,是個女娃,小女孩狼狽地坐了起來,小手摀著臉哭了。
目睹這過程的永晝和默蕓快步走至小女孩身邊,永晝蹲了下去,將她扶起來,關心地問道:「別哭別哭,有沒有摔疼哪里?」她輕拍小女孩的頭,像個慈母。
小女孩抬起哭花的小臉,和永晝四目相對,她停止了哭泣,只是定定地看著永晝。
這讓被注視的她想起了一件事。她從不曾這樣和孩子說過話,因為孩子都怕她,從小到大,宮里的生活沒有同伴,她差點就忘了,自己是多么不受孩子的喜愛。此刻面對著眼前的小女孩,她害怕,害怕她會逃離她,害怕她用看待異類的眼光看她!
一股暖流突然傳至永晝的掌心,低頭看去,小小的五指正握著她終年冰冷的手,像是有點遲疑似的,纖細的手指緩緩地回握,直到把那小手包在掌心。
她絕美的臉龐上綻放出璀璨的笑靨,她很脆弱,只要別人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能讓她在午夜夢回不;叵;過度纖細的她因此害怕接觸人群,害怕和人相視,這些都在那冰封的艷容下被掩飾得很好。相對的,小女孩的一個小動作,對她的意義卻是非比尋常,這里頭包含了無法向外人道的曲折心路歷程。
「妳住哪里?」永晝溫柔地問她。
小女孩往前走了一步,緊握著永晝的手不放,看來是要牽著她走。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于是永晝順著小手的力道,隨她走去。
不了解永晝何以笑得那么開心,也不懂永晝為何要跟著這個孩子走,跟在后頭的默蕓將腦袋瓜子歪了一邊。
「殿下,咱要去哪?」她問。
「我也不知道呢!顾_心得像是要去探險,刻意放慢步子,配合小女孩的腳程。
這個孩子不怕她,不怕她的眼珠,也不躲她,像是躲怪物那般,這個孩子牽著她的手,像是很喜歡她,這一切已經足夠讓永晝任她擺布。
接著她們來到一間大門敞開的院落前,里頭似乎非常熱鬧,腳步聲和人聲不絕于耳,小女孩仰首看著永晝,兩頰浮現小酒窩,露出小顆潔白的牙齒笑著,那可愛的模樣連默蕓都無法招架,永晝問她:
「這是妳家嗎?」
小女孩用力點了點頭,拉拉她的手,要她一起進去。
「殿下,這樣不好吧?」她們公然進入民宅好像有點太招搖了,以永晝的身分實在不適合,偏偏她一雙藍眸也無從遮起,這樣大搖大擺的走進老百姓生活,姑且不論安危問題,只怕要嚇到一干人。
永晝此刻考慮不了太多!笡]關系的!範恐∨⒕妥哌M了人家家門。
默蕓開始后悔剛才為什么沒有連同暗璐一起勸退她,不過現在后悔也來不及了。
那是一間四合院,院子中央擺著兩張圓桌,幾個婦女圍著桌子正在搓湯圓,她們衣物簡陋,但臉上卻洋溢著笑容,四周還有其他歲數不一的孩子,真是一個奇特的景象。
小女孩一進到院里,就松開永晝的手,往其中一個婦人的懷里撲去。
婦人轉過頭來,輪廓是年輕的,但皮膚卻刻著風霜的痕跡,兩頰上的紅暈是凍出來的,盤著簡單的發髻,她將面粉擦在褲子上,抱住了女孩。
「圓圓,妳可回來了,又野到哪兒去啦?」看來,那婦人是她的娘親。
名叫圓圓的小女孩一手拽著娘親的衣裳,一手指向永晝,用那稚嫩的聲音喊道:「娘,妳看,我在路上撿到仙女姐姐!
隨著圓圓的聲音,其他人也轉頭注視著那兩個沒見過的陌生人,而這一看全看傻了眼,永晝和默蕓也沒敢動,一群人就僵在原地。
她這才清醒過來!改|,我們該怎么辦?」好像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已經無言的默蕓扯了扯嘴角!傅钕拢磺兴坪醵继t了……」總不能馬上轉頭逃跑吧?
圓圓的娘親注視著永晝那張脫俗的容顏,還有那雙在夜里依然璀璨的藍眸,光是她眉宇間的貴氣便可知悉這人絕非一般。
永晝正想說些輕松的話來當作開場白,對方已經搶先一步開口道:「您是……海神之女嗎?」
永晝有些意外,婦人是如何馬上將她和海神之女串聯在一起的?原來事實上「海神之女」對黑沃百姓的影響遠超過她的想象。沒有一個黑沃人不曾幻想過海神之女的長相,甚至坊間有些畫師還販賣海神之女的畫像,雖然他們沒有一個人親眼見過畫中之人,但畫師們都憑著腦海中的想象,畫出自己心目中的女神,每一幅畫唯一相同的,就是那雙獨一無二的藍瞳,那正是海神之女的象征。
「我已經不用那個名字了,但……是的,我曾經是!顾F在是黑沃國的王后,那個稱號代表著她的過去,她已經切割的過去。
時間有一刻的停滯,接著一院子的人紛紛跪下,微微顫抖著,這動作是本能的,也因為雙腿失去了力量,只好跪著,連圓圓也被娘親拉著下跪,她滿臉的疑惑。
「娘,為什么要──」她的話被娘親打斷。
「噓,別說話!顾@個女兒,可帶了一個不得了的人回家來,不,光是用不得了還不足以形容。
永晝往前走了幾步!复蠹铱炱饋!
她將婦人扶了起來,臉上帶著微笑,其他人見狀,才一個接著一個起身,垂著頭偷偷看著永晝。他們發現,沒有一張畫像比得上本人,海神之女的美麗豈是筆墨能夠傳達?非要親眼所見,否則無法想象。
「王……王后殿下,為什么會來咱這種破地方?」婦人怯生生地開口,她有種似夢似真的感覺。
「我是替戰君來探查沸江的泛濫情形,還有傾聽百姓的聲音。」她對著大家說。
這兩句話在所有人心中泛起無聲的漣漪,是委屈,也是憤怒,但這么多年過去,早已習慣被遺忘的他們──褚縣的縣民,連哀嚎的力氣都失去了;如今他們的心聲有機會上達天聽,卻擠不出只言片語。
「殿下,妳來晚了!褂罆冝D頭,說話的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他削瘦的面容上有一雙炯炯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看著永晝。
「秋常!」圓圓的娘親出聲制止少年的發言,少年彷佛沒聽見母親的聲音似的,繼績說道:
「在殿下來到褚縣的前一天,有兩個孩子淹死在沸江里,有三個老者因為挨不住餓而歸天,還有許多的人因為染上瘧疾被隔離,他們的死期也不遠了!
邊說,名喚秋常的少年眼眶中蓄滿了淚水,卻死命地不讓它們落下。
默蕓從后方握住永晝的手,這是永晝第一次接受如此赤裸裸的質詢,站在第一線,正面與百姓接觸。要如何平穩化解不滿是一門學問,許多作官的還沒學會,就已經被暴民用各種方法處死。要將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才能夠做好這件事。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賠給那些母親一個孩子,能挽救所有的悲劇。但是就像你說的,我來晚了,這個國家欠你們太多,但是現在我站在這里,就代表你們沒有被放棄,讓我為你們做些什么,好嗎?」說得十分謙虛,她能做的絕不只有「什么」,也許一時半刻不能有太大的改變,但是她決心要拯救這里。
這時,換成婦人開口了:「王真的沒有放棄我們嗎?是真的嗎?」
永晝笑了笑,溫柔地回答道:「當然沒有。王不會放棄他的任何一個子民!
永晝說要和他們一同晚餐,折騰了半天,才讓默蕓和四合院的人答應。她知道了他們晚上要吃湯圓,甚至要求和他們一起準備,盡可能地融入百姓的生活。這一直是永晝的愿望,但遲至今日才有機會達成。
趁著這個機會,永晝向金花──也就是圓圓和秋常的母親問了許多問題。
原來住在這個四合院里的都是妯娌,她們的丈夫是五兄弟,全都在金水礦場工作,夫妻一個月見不到一次面,因為礦場離這里有一大段距離。不過由于在褚縣根本沒有工作可找,為了一家的家計,五兄弟全都去了金水。
聽了她們的故事,默蕓心有戚戚焉地說道:「我的父親,雖然沒有離家到外地去工作,卻身兼兩職,完全不顧身體健康,簡直是用命在換錢!
金花訝異地問:「默蕓小姐的父親也是……」
聽見她的驚訝,默蕓微笑著說:「我是生在土地上的孩子,跟你們一樣,只是運氣好,陰錯陽差進了宮當宮女!乖撜f是何其幸運才是。
「妳們的丈夫……還有妳的父親……」永晝淡淡吐了口氣!付际莻ゴ蟮娜,他們為了家人犧牲自己;同時也是幸福的人,因為他們有可以保護的對象,有支撐,就不會倒下。」
聽了她的話,金花點了點頭!肝也⒉挥X得自己不幸,因為我有姐妹們陪著我,還有遮風避雨的屋子。最重要的,是我有兩個孝順的孩子!顾掌饒A圓和秋常的手,笑得好溫暖。
默蕓看著秋常黑白分明的大眼,感嘆著:「秋常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孩子,耿直聰慧,仗義執言……可惜……」
她吞下沒說出口的話。永晝明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再有才華的人,在這種貧瘠的地方也很難有所作為,地緣限制了一個人的未來,這就是事實的殘酷,于是她輾轉地問道:「秋常有上學堂嗎?」
「咱這兒沒有學堂,就算有,父母們也繳不起學費,秋常平時就跟著鎮上的大夫學習,不只學醫,也學認字。」金花摸著兒子的頭頂說道。
「秋常,你對醫術有興趣嗎?」永晝看著他,嚴肅地問。
從剛才到現在都是打直腰桿正坐的秋常,在被王后如此問道之后,緩緩地頷首!甘堑。能為生病的人趕走痛苦,我想不到有什么比這個更有意義的事!
雖然是孩子的嗓音,但說出來的內容卻讓永晝感佩。有人說艱苦的環境更能創造英才,看來果真如此,于是她下了一個決定。
「秋常,如果有機會讓你替更多的人看病,但是要你離開母親、離開家,你愿意嗎?」
金花忍不住開口:「殿下這是……」
「我想把秋常帶到凌霄殿,讓他跟御醫學習醫術。」永晝認真地回答。
金花和秋常都愣住了,他們沒想到永晝會這樣說。凌霄殿,在故事里才會出現的名詞,里頭像是住著神仙那般神秘,連樣子都沒見過,更遑論踏進一步,他們是被凌霄殿給嚇著了,也因為分離而遲疑了。
和母親相依為命的秋常,認為自己的使命就是替父親保護母親和妹妹,踩在這塊土地上,嗅著濃厚的濕氣,看見每一張熟悉的臉龐,這就是他的家、他的故鄉,即使不是值得留戀的地方,但要他遠離此地,卻也相當困難。
「我……」他稚氣的臉上出現了掙扎,這訊息來得太快,讓他不知如何選擇。
「你不用急著回答我,我知道這需要時間,畢竟離鄉背景不是小事,所以在我離開這里之前,你再給我答復就好。」
太多事,她有太多事想做。這個國家百廢待舉,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刻,像秋常這樣有為的青年一定還有許多,卻沒有途徑去發掘,是該研擬出一套新的制度,讓各地的有志之士能善盡其才。她有好多話想對無垠說,光是寫信還不夠,她要花上幾天幾夜和他研討,關于黑沃的未來。終于能夠理解,為何左相和右相會如此拚了命地付出,不分晝夜地為國;只要任何人看清了黑沃的現狀,都會想為她盡一份力,這個國家的未來終會撥云見日。
香味飄進每個人的嗅覺中,牽引著眾人的注意力,晚餐的湯圓已經煮好,鍋子被端了出來,放上了圓桌,熱騰騰的蒸氣在鍋子上方縈繞,鍋里一顆一顆圓潤飽滿的湯圓令人看了食指大動。
正在擦手的二嫂用宏亮的嗓子喊到:「金花,別只顧著和殿下說話,快來吃飯唄!」
這里距離京城的覲關山足足有十幾天的車程,遠離了城都,遠離了宮殿,來到民間,來到邊境,沒有舒適的環境和照料,卻遇見了純真和真心。兩者之間是因為境地之別而產生如此不同的差異,雖然不明白繁文褥節,但就因為如此,人最原始的相處型態才被保留了下來。
在這里,沒有虛情假意,也沒有人心隔閡。
「殿下來吃飯,趁熱啊。」幾個妯娌盛裝著一碗碗的湯圓,分給坐在圓桌旁的每個人,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彷佛把永晝也當成了她們的家人。
永晝拉拉默蕓的袖口,讓她坐在她身旁。在這里,也不必分什么主仆,禮節這東西不屬于四合院。
金花端了一碗湯圓,害臊地說:「殿下,真是丟人,咱這沒啥好東西,就面糊菜渣子眼,全是些不能入您口的小菜,若是能夠,我也愿意讓您吃肉卷,只是……一時也弄不出來……所以……」
接過她手中的陶碗,永晝誠懇地看著她!笂吙芍诰┏,官員都是怎么招待客人的嗎?」
金花搖頭,永晝繼續說:「就是讓客人吃自己最拿手的好菜,這湯圓,不就是妳們做得最習慣的家常菜嗎?」
一股暖流傳遞至眾人心中,不約而同地,大家都微笑了。
大人們都沒開口,反倒是圓圓說話了,她望著仙女姐姐,嚷著:「姐姐吃一口唄,咱家的湯圓好吃呢!
一片笑聲中,永晝拿起湯匙。「好,讓我嘗嘗!
忽然又都鴉雀無聲,只見她舀起一顆湯圓,緩緩放入口中,咀嚼著,接著咽下,正當大家都期待著永晝的反應時,她按住了嘴,皺緊眉頭,表情痛苦,這可把大家嚇壞了。
「殿下?怎么了?」默蕓迅速拿開她的碗,替永晝順背。一旁的所有人全都圍到她身邊,七嘴八舌地關心著。
好不容易,她睜開了眼,泛著淚光的她向大家解釋:「我沒事,大家別擔心。這幾天我的身體一直不太正常,可能是長途的旅行,讓我有點吃不消。湯圓非常好吃,金花,對不住,給妳的是這種反應!
金花都快急哭了,她語無倫次地喊著:「唉喲殿下別管湯圓了眼!湯圓……湯圓怎么跟殿下比……我……我是說……重要的是殿下的身體!您可得保重鳳體!大夫……對……秋常!」她四處找著就在她身邊的兒子,看了一大圈,才發現秋常其實就坐在她身旁,抓住兒子的手,心急如焚!盖锍,你快給殿下把把脈!」
又是一陣亂哄哄,大家都同意金花的話,都叫秋常給永晝把脈。身負重任的年輕大夫忽然全身冒汗,好不緊張。
「殿下,可以嗎?」比問:
永晝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伸出皓腕!嘎闊┠懔恕!
「不敢。失禮了!
秋常扶著永晝的手腕,指腹貼著冰涼肌膚所傳來的脈相,沉默不語。
好一陣子的死寂,十幾對眼睛來回巡視永晝和秋常,連空氣都變得稀薄,或因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終于,在有人準備打破沉默的前一刻,秋常抬起了頭,他凝視著永晝同樣擔心的雙眸,雙眉緊蹙。
「殿下……」
永晝直直地望進那雙大眼中,試圖尋找些關于答案的蛛絲馬跡,一顆心,正在狂跳。
「秋常,你快說。〉钕碌降自趺戳?」金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這真是她有過最難熬的經驗。
眾目睽睽之下,秋常說了:「殿下……有喜了!
好不容易盼來的答案,卻換得所有人的目瞪口呆,忽然有人開始尖叫,大伙這才醒了過來。
不管旁邊已經有人開始啜泣,或是傳來祈禱的聲音,金花抓著兒子的手。
「你是說真的嗎?沒摸錯唄?」
秋常已經一身大汗,連額頭上也浮現豆大般的汗珠!笡]錯,這脈相我已經把過好幾次,錯不了的!
默蕓扳住永晝僵硬的肩,眼中的淚水在打轉!傅钕,聽見了嗎?您懷了戰君的孩子,您已經有孕了啊!」黑沃的龍脈,就在她的肚子里。
猛然換氣,找回正常意識,永晝愣愣地看著默蕓!笂呎f……我已經懷孕了?我懷了無垠的孩子?」
默蕓喜極而泣,用力點著頭!傅钕碌纳眢w不是有病,是有了孩子!.」
眼眶熱熱的,還沒注意到時,淚珠已經滾下了臉龐!改|,我和無垠有孩子了!
主仆相擁而泣,淚水是甜的,心是澎湃的,甚至永晝感到身子在微微顫抖,她依然覺得不真實。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不在這兒,這是最大的缺憾,她有多么想馬上告訴他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從小,她生長在一個沒有家庭溫暖的世界里,長大了,便不斷揣測自己會是一個怎樣的母親?會有一個怎么樣的家庭?如今有了歸宿,肚子里又悄悄出現了一個孩子,似乎,她的幻想全成真了。
清新的女聲哼起了曲調,漸漸拔高的音階穿入漆黑的夜空。永晝和默蕓分了開來,她們驚喜地看向唱歌的金花。
其他的妯娌也加入引吭高歌的行列,她們唱的是永晝不曾聽過的曲子;悠揚的歌聲像一條綢緞,圍繞著永晝,響亮的女聲沒有顧忌地唱出令人訝異的好嗓音,她們笑著,張嘴唱著,雙手牽著,歌頌的是以黑為名的大地,她們的王,和她們的王后,無名的曲調,無詞的歌,卻像是有生命那般,感動著永晝,總覺得歌曲在對她說什么,那一定是祝福的話吧!
若能將這夜的歌聲傳至凌霄殿該有多好?
無垠,你聽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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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過去,永晝和默蕓并沒有回到縣衙,她們留宿在四合院。夜晚,大家又聊了許多,七個女人擠在一間小房間里,從國家,談到褚縣,又談到家庭,還有丈夫和孩子,直到默蕓堅持永晝得睡了,沒斷過的話題才不舍地結束。
原來這就是朋友。永晝慢慢懂得什么叫做平凡;平凡就是,小小的一件事,也能讓人感到很幸福。
隔日早晨,永晝和默蕓在睡夢中被吵醒,金花搖醒了兩人。
「殿下,默蕓小姐,不得了啦!快醒醒!」
睡眼惺忪的永晝從床榻上起身,疲累地看著金花!冈趺戳?」
「不得了了,外頭擠得都是人!不知是誰把您在這兒的消息給說了出去,現在全鎮的人都來了,全圍在咱家門口!」她一開門,就被外頭的景象嚇得說不出話,還以為出了什么事。她忘了,海神之女駕臨她們家就已經是天大的事了。
默蕓揉著眼睛。「殿下,什么事啊?」順便打個呵欠。
金花趕緊又接著說:「更恐怖的是,咱家門外,站著一個臉色鐵青的男人,那兇惡的眼神像是要把人剝層皮似的,可是我根本不認識他。」
默蕓眨了眨酸澀的雙眼!嘎爦呥@么形容……好像想起了誰……」
「是暗璐!褂罆円呀涢_始穿鞋了。昨夜沒回去,就該料到暗璐會抓狂,但沒想到的是,他這么沉不住氣。
「是啦,活生生的閻羅王,像是全世界都欠他錢,就是他。」默蕓像是想起了謎題的答案,好不開心。
金花用崇拜的眼光看著默蕓。「默蕓小姐真會形容……不對呀,你們認識他嗎?」
永晝起身整理衣裳!刚J識,一起來的!谷思沂亲笙啵笙!
不一會兒,永晝和默蕓已經穿好了衣服,主仆站在門后,深呼吸準備面對一門之隔的那位閻羅王了。
默蕓看著主子!笢蕚浜昧藛?」
永晝點點頭!敢磺姓沼嫯嬓惺。」
默蕓拉開門扇,果然,暗璐就扠腰站在門前,臉色跟金花描述的一樣;不,更糟。
昨夜,他和丑文的接風宴吃得非常快,在丑文巴結他三句、促成他捏碎瓷杯之后,款待客人的主人就以身體不適為由,告退歇息了。一整個晚上,他都坐在房外的憑欄上,等待永晝和默蕓的歸來。然而時間無情地流逝,長長的走廊除了他的,再也沒有其它的腳步聲。夜深人靜,他的情緒從擔心、著急,已經演變成氣急敗壞,想找人算帳。好不容易太陽露出了頭,他走出縣衙,臉上帶著一雙熊貓眼,找到他的屬下,揪著對方的衣領質問王后的去處,接著,他就站在這了。
兩個他想了一夜的女人毫發未傷地站在他面前,暗璐臉部肌肉在抽動,憋了一肚子的話終于得以宣泄,于是……
「王后殿下,請您重視自己尊貴的身分,以及屬下奉命保護您的職責,您的一句話就好比圣旨,就算是我,也不敢吭一聲。但是──若是您不知保護自己,濫用權力,會給我帶來多大的壓力?就算您只是斷了一片指甲,要是戰君追究下來,那可真是讓我百口莫辯!更何況像昨天您徹夜未歸,可知我一夜未眠整夜守候在廊上,就是要看見殿下您毫發無傷地回來才敢睡。但從昨晚等到今晨我等到的是什么?是空氣!是擔心!我非常地尊敬您,但是您今日的行為實在是太令我失望了!」
一片鴉雀無聲,對比起他的連珠炮,現下顯得如此寂靜。暗璐喘著氣,也難怪,有人能一口氣講完這么長一段話還不臉紅脖子粗的嗎?
此時,彷佛一個字也沒聽見的默蕓忽然興奮地喊道:「暗璐!殿下有喜了!」
「沒看到我還在生氣……妳說什么?!」他兩只眼睛瞪得跟牛鈴一樣大。
「我說,昨晚殿下給人把過脈了,確定有喜啦!」她又重復了一遍。
這下暗璐可快哭了!傅钕,這是真的嗎?」
永晝微笑著,點了點頭。
「天!我該怎么辦?」他扶著門框!笐鹁瓕,該讓戰君知道!」
現在的他,已經完全忘記什么叫生氣,更甭提滿腹的怪罪了。原來這就是永晝口中的計畫,看來,還真是有用。
「別告訴無垠,暫時不要,等我把褚縣的事情處理到一個段落,我會寫信告訴他。」若是太早讓他知道這個消息,他還不派大軍來北境把她給迎回去?
這可不成,她答應了金花一家人,要替褚縣人民主持公道。
默蕓忽然想起圍在四合院外的人們!傅钕拢F在……該怎么辦呢?」她比了比外頭。
抿著唇,她沉默了一會,接著說道:「跟我來!褂罆儾Aе榘愕碾p眸充滿了自信之色。
在金花一家人的陪同之下,永晝走出四合院,面對褚縣的百姓。當她走出大門的那一刻,吵雜的人聲頂時消失無蹤,就跟昨晚的情況相同,大家都看傻了眼。這世上唯一擁有藍瞳的女子,傳說中由海神將法器珍珠幻化而成的海神之女,她誕生時百花齊放,海濤譜成悅耳的祝賀曲,各方神仙都來贊嘆她的美麗,她是神施舍給人間的奇跡,她是仁慈與生命的象征。
而如今,那個海神之女就站在他們面前,活生生地,充滿氣息地,多么的不真實,比夢境更縹緲,然而令眾人鼓舞的,是海神之女所著的黑衣,那代表了她是他們的王后,是屬于他們的奇跡。
永晝輕蹙眉頭,她看見了一張張削瘦的臉龐,正用殷殷期盼的雙眼注視著她,這景象她并不陌生,這是她長久一來一直在回避的,看來是時候要面對了。
「驚擾到各位,我感到非常抱歉!箾]有盛氣凌人的態度,永晝先向百姓道歉,「這次的視察本來只是個低調的行動,但在種種因素之下,還是曝了光,這也就是為什么大家會在這兒的原因!
人群中忽然有人問道:「王后殿下是來關心洪災的嗎?為何戰君不來?」
此話一出,引來許多低語,有人笑他異想天開,有人則贊同他的話。
可以理解他何出此言,即使看到神圣的海神之女駕臨感到不可思議與興奮,但卻無法阻止他們心中隨之而來的空虛。若是海神之女能來,為何他們視為支柱的戰君不能?他們真正想要的,是拯救了黑沃國的救世主。
「戰君南討?,不久前剛凱旋歸來,隨即馬不停蹄地處理起堆積如山的公事,他以最快的速度看完各縣的近況,在了解北方的災情之后,無法從政事中脫身的他,將這重責大任委托于我,是戰君要我當他的雙眼和雙手,替他撫慰北方的百姓。站在我身邊這位,大家也許覺得陌生,但他就是輔佐戰君處理國事的左相暗璐,我所說的話,他都可以證實!股钆掳傩諢o法體察無垠的用心,她努力解釋著。
沒想到連左相都來到褚縣的人們,將目光轉向那個從剛才就站在王后身邊的男人身上。他面色凝重地看著眾人,那是因為他慚愧,身為堂堂一品丞相,卻是到這幾天才親身體認到褚縣百姓的痛苦,他有什么資格自稱左相?不配。
此時,一個婦人從人群中跑了出來,她抱著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嬰孩,奔至永晝面前跪了下去,嘶喊著:「海神之女,我的孩子已經高燒三日不退,大夫說咱這兒的藥救不了我的孩子,除非到大城市?晌覝仫柖汲蓡栴},根本沒有錢讓孩子到大城就醫,請海神之女施展神力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啊……求求您……」她淚流滿面,不停地抽描,兩手抱著孩子止不住顫抖,是走投無路了,否則也不敢有此無禮之舉。
這畫面映入永晝藍瞳中,和某一個記憶片段悄悄地重迭。她聽見了蟬鳴,是那年盛夏,那群捧著小鳥的孩子,如今奄奄一息的鳥兒換成了嬰孩,不變的是這些人要的是她的神力,是她那不曾存在卻深植人心的神力,當孩子們請求她救那只小鳥,她是害怕的,害怕讓他們失望,害怕失去最后一絲與他們的連結,因此她做了那些舉動。有誰會知道,高高在上的海神之女卻有如此卑微的想法?
但十年后,她已不再是宓姬,已不再是急于獲得大家喜愛的公主。她是無垠的妻子,就算全世界都與她分離,至少還有無垠,她永遠的歸宿,那個男人給了她做自己的權利,告訴她自私是寵愛自己的最根本,若是再勉強自己,那就是對不起他。
將婦人從地上扶了起來,她面對眾人、也面對自己的心說道:「很抱歉,我無能為力。我并沒有你們想中的神力,我與你們一樣是人生父母養,也有七情六欲,而且我也會自卑、會工于心計,和大家一樣是個凡人。很抱歉我必須告訴妳這個殘酷的事實,但它是事實!
婦人像是失去了最后的依靠,抱緊孩子無言地流著淚。永晝接著說:「但我愿意盡我一切力量幫助妳,用我的馬車,載妳與妳的孩子去遼城,讓那兒的大夫替他看病!顾龑χ腥嗽V說自己的真心,「就因為我不是神祇,我才懂得親情的可貴,才能體會失去愛人的痛苦。我是如此,戰君亦同。他背負著國家的命運,卻只有一副皮肉做的身軀,為何我們會崇拜他?是因為他的信念,是因為他超乎常人的毅力,這和神無關,和心有關,我相信你們都能認同我所說!
聚集在四合院前的人們不再交頭接耳,不再浮躁不安,也許他們心中的神像崩解了,但同時,另一個新的王后殿下渾然塑成。沒有祥云光暈,取而代之的是親和貼近。
「我還要替朝廷感謝你們!褂罆兺蝗缙鋪淼牡乐x讓鎮民們各個面面相覷。
「當人受了一點小傷,并不會多加注意,更不會預先知道這個傷口可能是未來某次大病的源頭,直到傷口漸漸擴大、化膿,痛覺讓人注意到傷口已經惡化,這時才知道要趕緊醫治。褚縣的情況就是如此。偏偏朝廷如此遲鈍,到今日才察覺到這個傷口不只化膿,還遠比想象中的嚴重。因為你們所受的苦,讓北境響起了警鐘,這次我來了,要將病癥完全根治,最重要的,是要將蠹蟲完全清除,絕不會讓你們的委屈石沉大海,朝廷會付出應付的代價!
眾人知道永晝所指的蠹蟲就是欺壓他們十幾年的丑文,王后親身站在他們面前說要替他們討回公道,不會讓他們白白受罪,這簡直是撥云見日、夢想成真!許多人感動地哭了,不,也許含蓋了憤慨,這番話若能早一點聽到該有多好?那些因為丑文的暴政而冤死九泉的人們,已經聽不見了。
金花偷偷擦去眼淚。聽完永晝這一番話,她決定要放手讓兒子隨王后到凌霄殿,讓秋常幫助殿下拯救更多的人,唯有如此,才能報答王后殿下對褚縣的恩情。
「另外,我還要各位協肋我,請各位將丑文的罪行一一列出,好讓他接受應得的制裁!
語畢,眾人開始氣憤地你一言我一語。若要說起這個貪官的穢行,看來是一天一夜也不夠的。金花來到永晝面前,嚴肅地向她說:「殿下,有一個地方妳一定要去看看!
「什么地方?」永晝問。
「請殿下與左相大人與我走一趟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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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不是縣衙,卻有官兵站崗。手持長槍的侍衛見著由永晝帶領的民眾浩浩蕩蕩而來,不知如何是好。他們所守衛的是一棟由高大石墻圍成的建筑物,占地廣大的四方體宏偉得極其詭異,尤其是在這不毛之地更顯突兀。據說這是丑文所蓋的神秘基地,只有在三更半夜才會開啟。沒有丑文的許可,一般人不得進入,擅闖者死。關于此地的用途眾說紛紜,但總之絕不會是什么好事。
永晝拾階而上,侍衛阻擋了她的前進,即使她是王后。
「連我也不能進去嗎?」她不含怒氣地問道。
其中一名侍衛冒死回答:「回王后殿下的話,吾等乃受縣令之命鎮守此地,若無縣令之命不得讓任何人進入!
暗璐從袖中掏出前日沒收的東西,在他們眼前晃了晃。「看看這是什么,還是需要我連丑文的烏紗帽都拿來你們才肯讓開?」
看清楚他手上拿著的是兵符,兩名侍衛互相交換了眼神,默默地退下,他們聽命于兵符賦予丑文的權力,而不是那個貪官本身。
來到門前,他們發現兩扇門被鐵鏈層層鎖緊,沒有鑰匙是開不了的。若非十足的膽小,做不出這樣的事!缚磥磉@兩個侍衛只負責嚇阻普通老百姓,真正的開關大權還是在丑文手上!鼓|如是說道,現下她可是對這墻內的東西愈來愈好奇了。
暗璐抽出佩刀!傅钕抡埻撕!箘e忘了,他可是個武官。
這把碧龍刀乃無垠所賜,和血魔刀出自同人之手,對付這些破銅銹鐵綽綽有余。
他運氣至刀鋒,一揮,鐵鏈應聲斷裂,他單腳一踹,門便輕松敞開,接著暗璐向永晝比了個請的手勢,同時跟在后方的群眾們已經報以如雷的掌聲,也顧不得這不是在表演。
「愛現!鼓|不留情面地戳破他的用意,就是因為知道有這么多人在看,他才趕緊露一手讓大家瞧瞧,想證明這護國大將軍不是當假的。其實去把鑰匙弄來又不是多大的難事。
裝作什么都沒聽到,暗璐隨著永晝進入門內,踏進宅中的第一步就聞到一種怪味,他正在思考這是什么味道,永晝便說:「這是谷倉。」
是,這偌大的建筑體內根本沒有房子,而是一片空地,只不過現在攏滿了一袋袋的麻布袋,堆得比人還高。而那撲鼻而來的味道就是這些麻布袋里的東西經過風吹雨淋所散發出的氣味。
「這些是……」默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太夸張了。
暗璐從腰際抽出匕首,隨便挑一個布袋劃下,傾流而下的是那像瀑布般的小米,再換一個布袋,這次則是風干的玉米!傅钕隆
她知道暗璐要說什么!高@里,可能比祿縣的鄉會糧倉還大!
「他為什么要做這種事?」默蕓想不透,這些糧食有些都已經發霉了,不過就一墻之隔,卻是路有凍死骨。
「為了讓褚縣繼續貧窮,繼續坐領朝廷的補助,繼續制造悲情的形象!
暗璐看著布袋上頭的官印,氣得咬牙切齒。
「暗璐!褂罆円贿叴蛄窟@個官倉,一邊對他吩咐:「我要你立刻派人去將丑文的官帽摘除,并押入大牢,不準任何可能涉及貪弊的人潛逃,馬上去。」
她在等證據的出現好讓她能將丑文定罪,但沒想到這證據會如此駭人。
「臣遵旨!顾D身要離去時又被永晝給叫住。
「等等。另外,我要你把所有的官兵都叫來,把這些糧食分發給所有縣民!
「遵命!
依照永晝的計畫,將丑文拿下之后,縣衙內所有官兵皆來到這個私設的糧倉,將一部分的糧食搬到外頭,搭起極為簡陋的發放亭,由褚縣幾個識字的大夫和秋常負責記錄糧食的發放過程。為了避免溢領與重復的情況發生,需要記錄每個領糧人的姓名。平時用來寫藥單的本子此時拿來作為名簿,總是愁眉苦臉來看診的民眾們也都換上了感恩的笑容和喜極而泣。為了加快發放的速度,到后來連暗璐和默蕓也成為登記發放的一員,實在是因為識字的人太少,不過比起填飽肚子,教育這種問題還是得排在后頭。
永晝來回巡視發放的情形,看著長長的隊伍沒有尾巴,等待拿到食物的人民還有這么多,她只能祈禱天別這么快黑,雖然已經近黃昏。
然而不全是令人難過的事?纯茨切┠玫郊Z食的民眾,臉上滿足的笑容,排在隊伍中的人們期待的眼神,受到大人心情改變的感染,孩子們也開心地在四周奔跑玩耍,像是知道苦日子要過去了,今天晚上終于能吃到一碗滿滿的米飯,像是應該屬于他們的快樂回來了。
多希望無垠就在身邊,和她一起分享這美好的一幕。永晝將手放在肚子上,她差點忘了自己的身體里還有一個小生命,正依附著她逐漸茁壯。這是她和無垠愛的結晶,也是代表新希望的綠芽,永晝的臉上不禁露出甜蜜的微笑。
「仙女姐姐!」圓圓跑過來抱住永晝,抬起那和她名宇一樣圓圓的臉蛋看著她。這全鎮上就只剩圓圓敢這么親密地和永晝相處了,也只有她能享受永晝的擁抱,不知羨煞多少人。
永晝蹲了下來,替玩得滿頭汗的圓圓擦擦臉!甘裁词掳?」
「妳看妳看,我在江邊撿到這個東西!剐∈治罩活w圓球,永晝接過看了看,這東西握起來冰冰涼涼的,還有些濕濕的,不就是冰塊嗎?但怎么會是圓球狀的?
「妳說妳在江邊撿到的?」永晝問。
圓圓用力點著頭!改莾哼有好多呢,我帶妳去看!」
不知為何,永晝的心底直發毛。這是有事要發生的預感,但她說不上來是為什么。隨著圓圓走了幾步,忽然聽見一聲巨響,是發放亭倒塌的聲音,接著是人的尖叫聲,一切發生得飛快,方才的平和景象消失了,天上落下大大小小的冰石,像雨點一樣密密麻麻地砸毀了所有東西,包括人。
冰塊高速落下,砸在走避不及的人身上,頓時頭破血流;失去控制的人群四處亂竄,聽見的除了冰塊砸毀磚瓦的聲音、尖叫聲,還有就是尋人的哭喊聲。
搞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默蕓只知道大事不妙,她的殿下呢?在哪?冰石不斷打在她身上,但她卻顧不了這么多。
「殿下!殿下!殿下妳在哪兒?!」眼角一陣劇痛,鮮血滑下她的臉龐,但默蕓像是沒有知覺似的,瘋狂地找尋著永晝的身影。
當永晝察覺這些冰塊的殺傷力時,已來不及跑回發放亭,圓圓大哭著,她喊痛,永晝抱起她,將她的頭按在自己懷里。這四周沒有遮蔽物,她沖向一堵黃上墻,用身體和墻面保護著圓圓,她感到背部不斷有疼痛感,忽然,黃土墻傾塌了,將她和圓圓整個覆蓋了過去。
永晝專心一念,她要保護圓圓,還有她肚里的孩子,她在心底喊著:「孩子,你是無垠的血脈,也是我的血脈,所以你一定非常堅強,沒事的,娘會保護你,馬上就過去了!
受了傷的默蕓被人拉了回去,在倒塌的亭子下被緊緊擁著,她想哭喊卻發不出聲音。不知過了多久,混亂似乎平息了,也不再聽到落石的聲音,那人終于放開她!笂吺軅。」暗璐看著她破相的臉蛋。
「你這混蛋!」默蕓搥打著他。「殿下不見了!你怎么不去保護殿下!」淚水混著血水染臟了她清秀的臉龐,接著她跑了出去,放聲大喊:「殿下!殿下!您別嚇我啊……殿下您快出來啊……」
暗璐呆站在原地,他怎么了?為什么擅離職守?在最危急的時候他在干什么?嚴苛的訓練成果都到哪去了?為什么……他的手會選擇保護默蕓呢?
也受了傷的大夫大聲詢問著:「大家都還好嗎?」
此時意識到風暴已經過去的人們,緩緩地走了出來,雖然都有傷,但還能走動,彼此關心傷勢,好像已經沒事了。但默蕓卻愈來愈著急,她的殿下不見了,生死未卜,若殿下有個三長兩短,她也活不下去了。
「默蕓,殿下也許和金花在一起!」暗璐扳著她的肩膀,這是他第一次見著默蕓如此驚慌的模樣。
「走開!」她狠狠地甩開暗璐的手!覆灰鑫!若是殿下……我絕對不原諒你!」
永晝在默蕓心中,從何時開始已經超越了戰君的地位,成為第二個她看得比命還要重要的人。
「殿下……殿下……」她喊著,祈求著上天不要跟她開這種玩笑,她承受不住。
失去的意識漸漸回到永晝腦海里,她聽見圓圓細碎的哭聲,感覺背上好沉重,她用手肘往后頂,背后的東西并不硬,軟軟的,她用力一推,黃土塊掉落,是這些濕軟的土塊保護了她,這坍塌的墻并不是壓垮了她,而是守護了她。
聽見默蕓喚她的聲音,永晝吸口氣回應地喊道:「我在這里!」
「殿下!」默蕓和暗璐異口同聲喊出。
「圓圓!」四處尋找女兒的金花朝圓圓奔去。
圓圓投入母親懷里,母女倆放聲大哭,默蕓也顧不得分際地抱緊了永晝。
「殿下妳沒事吧?!」她趕緊檢查永晝的身體,幫她拍去那些黃土。
發現默蕓臉上有血,永晝才是緊張得抓著她問:「妳受傷了?有沒有怎么樣?!我看看!」
「殿下,我沒事!刮罩罆兊氖,默蕓又哭又笑,只要她的殿下沒事,她就一點事也沒有。
暗璐來到兩人身邊,他指著遠方說:「妳們看。」
順著他的指引,永晝看見了西方的天空射下一束束的夕暉,低矮破舊的民房因為披上金黃的外衣而顯得可愛起來,滔滔翻滾的黑色江水在陽光的照射之下不再像只怒吼的怪獸,而是只擁有金色鱗片的祥龍,這是黑沃國不曾見到的景象,更是這些一輩子活在北境的百姓們初次體會到的黃昏;層層迭迭的灰云在夕陽的暈染之下,有了紫色藍色紅色橘色,那瑰麗的天際讓所有人都忘卻了方才的風暴,目不轉睛。
「好美啊。」永晝微笑著說。
默蕓卻被另一個美景給深深吸引著,那就是永晝。白舊的臉龐為了保護他人而沾上了塵土,此時在夕陽的輝映之下反而更顯美麗;那笑容,像是會綻放光芒那般炫目,這一幕,她一輩子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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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傳說誕生了,一個新的傳說。王后在北境視察的過程大開官倉救濟災民,鏟除貪官,樹立新規,興辦學堂,除此之外,途中碰上奇異天象,冰雨暴風,王后以身擋災,護佑無數孩童,全體毫發未傷,之后更招來太陽神降光于大地。王后心念感召天神,終使黑沃重見天日。有人說王后是黧璞女神分身投胎,也有人說黧璞女神賦予王后至高無上的力量,為的是讓她拯救千萬人民……
然而,無論傳說如何,終究是傳說,創造傳說的,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