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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晝無垠 第二章
作者:真樹
  日頭在萬里無云的藍天中燃燒著,人們為了避暑,紛紛躲進樹蔭下。白色的宮殿沒有墻壁,由數十根白色的石柱支撐起華麗的宮頂,雖滿是斑駁的痕跡,但也在在說明了這是一個歷史悠長的國家。柱與柱之間垂吊著大片的紗簾,當然,紗簾也是純白的。

  宮殿不遠處,一個被幾棵大樹遮蔽而成的休憩地正好依傍著一條小河流,幾名身著白衣的婦女就在河邊洗滌衣物。

  八歲的永晝跟著奶媽一起坐在樹蔭下,奶媽和宮女邊聊天邊洗著衣服,她就坐在后方特別為她設置的藤椅上,用那與玻璃彈珠無異的藍眸靜靜地看著。

  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是一群在玩耍的同年齡孩子,有男有女,他們臉上都布滿了笑容,開朗的笑聲傳遍了四周,即使頭頂著熾熱的陽光也絲毫不在乎。反觀坐在樹蔭下的永晝,很明顯的安靜許多,臉上多了一層這年紀不該有的成熟,白皙如霜的肌膚正是沒有曬過太陽的證據。

  在她的眼中,這些玩耍的孩子中任何一個都比她幸福。有著與普通人一樣的黑發黑瞳,穿著單薄簡單的粗衣,健康的膚色不怕日曬,就算跌倒了受傷了,同伴也不會受牽連被懲罰,他們比她幸福。

  忽然,玩耍著的孩子們成群地朝永晝走來,他們的神情哀傷困擾,她握緊了扶手,心跳不禁加快,太少與同年齡的孩子接觸,導致她的膽小與無措。

  奶媽轉過身看見孩子們走了過來,問道:「素柏,你們干什么?」她喊的是自己的兒子,幾個宮女也轉了過來。

  素柏正是帶頭的孩子,他們走到了樹蔭下,永晝看清楚了他懷里捧著的是什么……一只受傷的小鳥。她想逃跑,因為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

  一群孩子們在她面前跪了下來,這樣的畫面十分怪異,幾個孩子向一個比他們小的孩子下跪,在這個國家,連稚子之間都清楚的分著階級高低。

  素柏用孩童的嗓音說著:「宓姬,請妳救救這只可憐的小鳥,用海神賜與妳的神力救救牠吧!

  接著,其他的孩子們也用稚嫩的音調喊道:「宓姬,求求妳!」

  永晝臉上瞬間蒙上憂郁,她定定的看著那些虔誠的天真雙眼,他們是這么的可愛,卻也這么的無知。

  她轉頭看看奶媽,奶媽和宮女們都笑了,因為她們彷佛看到十年后的景象。宓姬穿著白裘手持皇杖,愛戴她的白露國人民跪了一地,齊聲喊萬歲。

  奶媽朝她點了點頭,雖然她們都知道宓姬不可能有神力施展神跡,但是讓孩子倆失罄并不是一個明智的做法,大不了就先讓宓姬安撫孩子們的心,再傳御醫妥善照顧這只小鳥便是。

  收到奶媽的訊息,宓姬緩緩站了起來,走向那只奄奄一息的飛禽。

  當她的手平舉在半空中,只想沒有遺漏地看完整個過程的孩子們都忘記了禮節,一個個拉長著頸子,雙眼瞬也不瞬地瞅著。

  永晝覺得自己很愚蠢,明知道這是假的,卻還要裝作煞有其事,連這些動作都是她臨時編出來的,對于這樣的事情和這樣的動作,她厭惡到了極點。

  表面上看不出一絲情緒波動的永晝將兩掌覆蓋在小鳥的身上,小嘴一開一合地好像在念著什么咒語;其實那是白露國的古語,幾乎要失傳的古語只保留在皇宮中,平民很難學習得到,當然也聽不懂,此刻正好派上用場,將孩子們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了過去。

  就在她反復頌唱那些難解的字句之后,連永晝也不敢相信接下來發生的事──

  原本躺在素柏懷里的小鳥幾乎失去了呼吸,剎那間,牠的翅膀震動了,接著,轉動了脖子。

  所有的人,包括奶媽和宮女們皆訝異得說不出話,完全被眼前的景象給震懾住了。同樣驚嚇不已的永晝拿開顫抖的雙手,親眼看見鳥兒從男孩手中展翅而飛,一下子就飛離了他們的視線。

  半晌過后,仍是無人出聲,直到深信宓姬神力的孩子們率先歡呼,他們一邊向宓姬跪拜一邊興奮的大喊:

  「宓姬有神力!宓姬有神力……」

  很快的,那些高唱被制止。

  奶媽抓著自己的兒子,宮女們則拉著其他的孩子,一起跪在地上。他們將額頭貼近地面,奶媽誠惶誠恐地說:「宓姬乃海神之女,白露之光,吾國未來前途不可限量,受諸神庇佑,宓姬賜福!

  那聲調中摻著顫抖,永晝將它解讀為害怕,并且至今難忘。

  她看不到這些人的臉,看不到他們的表情,更不知道他們的心聲,這讓她恐懼。

  他們也沒有看見永晝的神情,一個八歲大的女孩,卻露出無奈的表情,在此刻安靜得詭譎的氣氛中,她看向一旁閃閃發亮的河流,也許她有一瞬間這么想……

  若能隨著流水漂流而去該有多好。

  遠處傳來的鐘聲喚醒了夢中的永晝。撐開一雙疲累不堪的眼發現自己處于黑暗當中,原來是一場夢……

  是思鄉所致嗎?這段回憶已經許久不曾闖入她的夢境,至少她以為自己已經忘了,但事實證明她忘不了。

  那些孩子的面孔,就算從那天起就再也沒有看見,永晝卻永記在心。

  是從那天開始的,所有人對她的尊敬又更加深厚。她與所有人之間的鴻溝也更加深了。

  因為床墊硬冷,永晝一夜輾轉難入眠。這里的夜晚比任何一個地方都還要黑,睜著雙眼的她以為自己掉入了深淵,害怕爬滿了全身,厚重的錦被抵不過冰冷的床身,對永晝而言就好比睡在冰塊上。

  寂靜到了極點的宮殿既空蕩又寒冷,只有深夜,安靜得連幾道門以外的瀑布怒吼都隱約傳進耳,門外有任何走動也是一清二楚。

  但是,沒有一個腳步是走進這間房的,應該睡在這張床上的另一個人整夜沒有出現,這是唯一能讓永晝安心的事。

  扳著酸疼不已的肩膀,永晝坐了起來,F在是什么時刻了?在室內她無法分辨,不過就算出了宮殿,也因為天色依然昏暗令人搞不清楚時辰。

  但她總覺得已過了好久,這一夜實在太過漫長。

  有人敲了門。

  「王后,早晨了,為您送早膳!馆p脆的女聲這么說道。

  原來已經早上了。永晝挪開被子,寒氣隨即迫來。

  「進來!

  得到永晝的許可之后,黑色的門扉打了開來,進來了兩排隊形整齊的宮女,她們手上分別捧著不同的東西。

  走在最前頭的是一個年紀尚輕的少女,她看似精明能干的臉上帶著永晝到這個國家以來初次見到的笑容。

  「起稟王后,奴婢名叫默蕓,從今天起是侍奉王后的貼身丫鬟!鼓|在她面前揖身,白白凈凈的臉蛋很得人疼,與昨日那些尖酸刻薄的嘴臉大不相同。

  不過,為什么會派她來呢?永晝很是疑惑。

  除了默蕓,宮女共有十名,其中五名手中拿著的是精致早膳,另外五名則是手捧梳洗用具和更換的衣服。在默蕓的指揮下,將早膳放在桌上之后,五名宮女便先行離去,剩下的五名宮女各司其職圍繞在永晝身邊。

  她們為她換上的不是白露國的衣裳,但卻是純白的質料,袖口較窄,腰間的束腰也較寬,比起白露國的規格,這身衣裳算是輕便多了。她知道,這就是昨天無垠為了她而命人去訂做的,才一天不到,衣服竟已經完成了,想必工匠是徹夜趕工,也間接證明了無垠的命令如山。

  貴為一國公主的永晝自然是習慣了這些繁雜手續,坐在銅鏡前讓默蕓為她梳理長發。

  永晝坐下之后青絲垂地,光澤柔美又滑順的一頭烏黑直發讓所有人贊嘆,甚至讓默蕓感到用梳子去碰觸是褻瀆的行為。果真是神的女兒嗎?默蕓在心底這樣問著。

  「恕奴婢失禮了!拐Z畢,她才撈起如云的發絲小心翼翼地梳理。

  永晝從銅鏡中觀察著這個宮女。

  年齡應該比她要輕,這樣的年紀為什么指揮起其他仆人如此自然順暢,而且沒有人反抗?那份親切又是怎么回事?她不像其他宮女一樣對她的來到不屑嗎?

  滑過永晝長發的銀梳停了下來,默蕓與鏡中那雙美目對上眼。

  「王后,您這樣看奴婢,奴婢會恐慌的。」

  她嘴里說著恐慌,但從那雙圓潤的大眼中卻看不出絲毫的緊張,這使永晝更好奇了。

  「妳……不討厭我?」她問。

  默蕓眨了眨大眼,用袖子遮住了嘴笑說:「王后是本國之后,蚊婢哪敢討厭您。」

  梳頭的動作又繼續,永晝將視線轉開,本以為對話到此結束,沒想到默蕓又開口說道:

  「王后辛苦了,進宮以來想必受到許多委屈吧!

  聽到她的話,永晝再次看向那雙藏著笑意的雙眼,她沒有閃躲地直視著永晝。默蕓一面為她盤發,一面娓娓道來:

  「戰君是我國的王,然而在宮里,他的身分卻超越了王,是所有大臣公仆的神祇。他們崇拜戰君,因為戰君的功績,還有戰君本身散發出來的威嚴。大臣視戰君如天,宮女們則沒有一人不仰慕戰君的英姿。」說到這,默蕓微笑了!杆园哉剂藨鹁耐鹾笞匀粫滞庑量!

  原來那些刺人的眼光和嘲諷的言詞是嫉妒,她終于懂了。

  「那妳呢?妳不喜歡他?」照她的說法,為什么迷倒眾生的無垠的魅力會偏偏跳過她?

  默蕓搖搖頭!笐鹁桥镜脑僭於魅耍烁屑,奴婢不敢心懷任何非分之想,F在奴婢會站在王后身后,就是戰君的指示!

  永晝如湖面般平靜的表情之下,暗自推演著。

  姑且不論無垠和默蕓的過去,他安排默蕓來她身邊,是意味著要保護她不受他人欺負嗎?會委任默蕓來擔任這個角色,想必是十分器重她。而且依照默蕓對其他宮女的態度,她平時的身分應該就不低。

  默蕓熟練地將永晝的青絲盤上頭,但依然留著一半的長發披瀉在身后,她用金色的發簪固定之后,再用其它琳瑯滿目的綴飾妝點整個發型。雖然身后還是披著發,但這與她在白露國的裝扮相差甚多。十分愛惜她一頭黑發的白露國王后禁止任何人在永晝的長發上動手腳,因此她總是以一頭沒有任何裝飾的直發示人,F在這副樣子,永晝感到非常的不像自己。

  「金色在我國是跟黑色一樣的高貴顏色,因為我國產金的緣故!官N心的默蕓介紹著,此時她已經完成了一個繁復的發髻,她彎下腰,對著鏡中的永晝說:「很適合王后呢,跟額前的寶石也很相稱哦!

  被這樣稱贊的永晝感覺不到一絲開心。額間的水墜是父王親手為她系上的,為的是提醒她勿忘白露,這屬于她國家的東西怎么可能會跟這些華麗的黑沃裝飾品相配?它們一輩子也不會有契合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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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沃國,白露國的唯一鄰國。

  她是一個不見光的國家,被高山圍繞的那頭,從來不曾有人進去過,也從來沒有見過黑沃國的人出關;這兩個除了地緣之外就毫不相干的國家,直到黑沃國大舉入侵白露為止,一直是不相往來。

  也因此,黑沃不曾遭到戰火摧殘,他們的地形和人民孤僻的個性形成一道防護墻,使外人無法窺視。傳說去了黑沃國的人都再也沒有返回過,有人說是因為黑沃的富庶豐饒讓人流連忘返,有人則說往黑沃的路途根本是條通往地獄的不歸路。種種的傳說謠言讓黑色的大地覆蓋上一層面紗,也許能夠揭開它的,就只有一個人。

  銜接正殿和坤簌宮的凌云梯上擺放著石桌石椅,讓人能夠在這騰空的長梯之上享受難得一見的奇景,永晝就在此處讓默蕓為她介紹這個國家。

  兩旁的霧氣冉冉飄動,逐漸籠罩住她們。為了不讓轟天的水聲阻隔兩人的交談,默蕓逾矩地坐在永晝身邊,不時貼近她說話。

  這讓永晝想起了清晏,她們也常這般親密的談天,互訴心中的感受,只是一切都只待成追憶。她最不能釋懷的,便是無法將清晏的骨骸帶回國,必須讓她在這個冰冷的國家長眠。

  一早上,默蕓引領著她走遍了坤簌宮,向她介紹宮殿的建筑結構,告訴她各棟建筑物所司之職,以及工匠如何鬼斧神工的蓋成這座前所未有的瑤宮瓊闕。

  撇開不時掃過的冷眼不說,吸收新奇知識是難得讓永晝感興趣的。

  默蕓流暢的聲調帶領永晝進入了民間,進而談到腳下這片土地的過去。

  「這個國家本來是很富庶的,在我還沒出生的年代。家家戶戶有田有院,茶幾上擺放著鑲金的茶具只是稀松平常之事;田獲不賣錢,只供家中食用。經濟靠的是隨地可挖的玉礦和金礦,沒有人家是不奢華的!鼓|注視著遠方山頭,好似在敘述一個美好的故事那般。

  這才是永晝所知道的黑沃國,也跟傳說中的相符,然而與永晝親眼所見的一切為何如此天差地遠?

  她決定開口問!傅恰以谇巴@里的路上……」看到的那些民房,只能說是廢墟,根本無法遮風避雨。

  默蕓悵然的笑了笑,接著說:

  「先王喜愛寶石黃金,一切華麗的事物都讓先王愛不釋手。因此他用盡精神和財富修建皇宮,這座凌霄殿,就是在先王時代建成的。先王動搖了國本,毀壞了人民的富裕,剝奪了國家的未來,只為了建造他心中獨一無二的皇宮……」

  原來如此。王的習性改變了國勢。從小就被認定為王儲的她,不斷的被教育著要以民為本、勤政愛民,王對國家的影響有多深遠,她更是不可能不知道。

  今天參觀過的每一間房,每一根梁柱,忽然都變了質,不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般華美,而是飄散著淡淡的哀愁。

  默蕓的聲音再度傳來。

  「民間有首歌是這樣唱的……」她站了起來,對著磅礡的水勢,用悠然的音調唱起:

  「神賜給了人民豐碩的果實,遍布黃金的大地,讓人人每天可以笑著醒來,唱著歌兒入睡。然后偉大的王出現了,他用我們的衣服蓋了跟天一樣高的屋頂,用我們的鞋子造了粗大而堅固的柱子,用我們的房子作成華麗的門窗,再拿走我們的食物變成一顆顆的夜明珠,放在凌霄殿就像天上的星星……」

  曲罷,默蕓優美的歌聲道出了人民的哀痛,她沒有矯飾的聲調讓永晝擋不住心中的浪潮,一陣鼻酸。她忽然體認到,這個白露國人口中的敵國,其實生活著許許多多不是敵人的人民,這個敵國的罪名對他們而言太沉重。

  為了遮掩自己的情緒波動,刻意看向它方的永晝,開口問道:「妳會唱民間的歌謠,這么說來妳不是從小在宮里長大的孩子?」

  「不,不是,我是生在土地上的孩子……」說到一半,默蕓貼心地為她解釋,「生在土地上是指平常人家的孩子,因為沒有床,所以大部分孕婦都是在土地上生產,這是這邊的講法。」

  在泥地上生孩子……這是永晝從沒想過的境遇。

  默蕓圓潤的大眼里映著彼方連綿的山脈,那眼神比她的年紀還要更成熟許多!溉藗冞^慣了衣食無虞的日子,剛被奪走一切的時候,還無法接受適應,因此為了能夠換回以往的幸福生活,人性也被遮蔽,做出許多令人傷心的事,比如說……賣子換金!

  她抬起頭看向默蕓,沒有掩飾那份驚訝。

  在白露國,每個孩子都是父母的寶貝。因為王后只生了一胎的緣故,將人民當作小孩的國王總是鼓吹多胎生育,因此在白露,生孩子是極度的喜悅,孩子們更是如天使般的珍貴。

  看見永晝眼里的吃驚,默蕓無奈的點了點頭。

  「在民間,這不是一件稀有的事,尤其是在這個國家,當人們沉淪時就會發生!

  聽著她堅定的語調,看著那憂心的側臉,永晝不禁擔心,難道白露國里也有這種行為發生嗎?在她看不見的地方。

  回過頭來的默蕓忽地噤聲,對著永晝的后方低下了頭,這突如其來的轉變永晝很快就察覺到了,她緩緩的轉過頭。

  無聲地來到她身后的,正是昨日正殿上見著的無垠,這個國家的王。

  「妳似乎說了不少,甚至嚇到了我的王后!篃o垠看著那張低垂的容顏,語氣略有不悅。

  默蕓只向他揖了個身,甚至連「戰君」都沒說,便開口道:

  「奴婢只是在向王后介紹我國的國情,這也是王后遲早要知道的!

  無垠輕微到幾乎令人看不出地扯了扯嘴角。「那真是辛苦妳了!

  永晝站在他們之間,清澈的雙眼觀察著這對主仆的一舉一動,然后她的結論是:非比尋常。

  「我要帶王后出宮!篃o垠對著默蕓說。

  永晝的心漏跳了一拍。他要帶她出宮?要去哪?要做什么?

  默蕓好似知道他們的去處一般,說:「天寒,讓奴婢為戰君王后準備厚衣!

  無垠則伸出手阻止那馬上要往坤簌宮走去的身影!覆槐,氣溫適中。」

  這樣的溫度叫「適中」……永晝真是開了眼界,她悄悄搓揉著冰涼的十指。

  被阻擋的默蕓轉身面對無垠,緩緩說道:「戰君,請為王后著想!

  這句話可一點也不客氣,永晝訝異地看著默蕓直視他的眼神,絲毫不屈服,這跟她所認識的親切態度相距甚遠。

  只見無垠劍眉之間劃出一條刻痕,十分不耐!溉!」

  沒有受到任何責罵的默蕓快步跑向坤簌宮,沒一會兒工夫便消失在那頭的黑色大門間。

  望著坤簌宮的大門,永晝正在冀望默蕓會不會跟他們一起去。

  無垠則是繼續他方才的動作,凝視著這名女子。

  她身上穿著黑沃國的服飾,但卻是純白的。她的頭發梳著黑沃國女人的發型,但氣質卻全然不同。她人就在這里,心卻還在遠方。

  「這個發髻很漂亮。」他忽然開口。

  轉頭看著無垠,永晝露出疑惑的神情!改阏f什么?」原來她壓根沒聽見。

  無垠只好走近她,將嘴湊至她耳畔,再說一次:「我說,妳很美!

  摀著貝耳,兩頰如火一般燒著的永晝移向一旁的憑欄,這大概是她到這里以來,露出過的最大破綻。

  得到比預期還要大的反應,無垠甚是有趣的笑了出來。原來她也有冷漠以外的表情,這可有意思了。

  伸出一掌,無垠對她說:「先到四極臺吧,默蕓會在那兒等我們。」

  永晝連他的眼也不看,當然更不會將手交予他,便自顧自地往下走去。

  無垠收回空空的手掌,刮了刮臉頰。自從永晝來到這座宮殿,他吃閉門羹的機會一下子暴增起來。不過不要緊,這么新鮮的事,無垠很樂于挑戰。

  他跟著前方那個看來瘦小卻很堅強的背影,一階一階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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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暗的天色之中,由四匹駿馬拉著裝飾簡單的車廂,緩緩的穿越了代表天地四氣的四極臺,輕脆的馬蹄聲響回蕩在空曠的平臺上,隨著閘門的鎖鏈卷動,漸漸地遠離了凌霄殿。

  空蕩的車廂內,無垠和永晝各據一角;她正眼也不瞧他一下,這樣好似分界的氛圍無垠是不介意的,但是有一件事情他看不過去。

  「如果妳冷的話,可以靠過來一點!

  身上披著不能算厚的外衣,永晝試了很久,就是無法停止身體不爭氣的顫抖。

  因為剛訂做好的衣裳都不是厚衣,永晝從白露帶來的衣服更不可能具有保暖功效,默蕓勉強選了一件長袍讓她穿上。

  雖然有預料到默蕓不會隨行,但單獨和他處在一個密閉空間還是讓她很不適應。從小身邊就沒有年紀相仿的男性,宮里的男人又都對她必恭必敬,像這樣有一個與她平起平坐的男子在身旁,對永晝而言是一大課題,遑論這男人還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危險人物。

  她除了不斷的打顫,看來并不打算移動身體一吋。無垠見狀,只好萬般無奈的自行靠了過去。

  感覺到他的動作,永晝將身體縮得更緊,恨不得能坐到車外去;然而很可惜的,還來不及穿墻,無垠龐大偉岸的身子已經欺了上來。他一手拉過永晝纖細的手腕,將凍得不象話的人兒拉至懷中,另一手再緊緊的環住那小小的身子,他挑眉思考著,是怎樣的進食竟可以讓她長得如此瘦?

  忽然被箝制在一個大火爐之中,永晝發現,無垠不只是手掌發熱,甚至連全身都像發燒般的滾燙;但從他的神志看來,應該沒有發燒的跡象。仍然沒有忘記身分的她開始無聲的掙扎,試圖逃離這個可以讓她怯寒的懷抱。

  「如果妳堅持不接受我的好意,打算一個人度過未來的日子,每天晚上都冷得無法入睡,那妳就繼續掙扎吧!鼓菑埓睬『眠m合他的體溫,可想而知,這個先天體質較一般人偏寒的女人睡起來會是什么滋味。

  永晝不動了,她一想起那張寒冰床的刺骨便什么力氣也使不出來了,即使腦子里仍是天人交戰,身體已經先一步投降了。

  嘴角揚起勝利的微笑,原來征服她的感覺是如此愉悅。

  一冷一熱的體質互相靠著貼近,交換著彼此的體溫。永晝動也不敢動地將臉頰貼在他的胸口,全身關節像是生了銹,僵硬得不象話,實在是因為她太緊張。耳邊,一下一下打入耳膜的是無垠規律的心跳,從這心跳節拍聽來,他十分的冷靜,比起永晝急遽的心跳顯得沉穩太多了。

  好溫暖。來到這個國家后,永晝第一次感到溫暖的感覺,肩上的大掌輕輕拍著,好像把她當作一個小孩那樣的撫慰。有多久沒被人這般抱著了?從她被認定是一個大人開始嗎?不,更早。為了訓練她獨當一面,周圍的人們早已將她獨立出來,讓她學習跌倒,也學習重新站起來,沒有袒護的行動,只有更高的要求。

  他們總希望永晝快點追上來,而她又最不喜歡聽到嘆息的聲音,因此她所付出的努力和表現出來的氣度,一直是旁人期許的好幾倍。

  鼻間嗅著她的淡淡發香,無垠得以近距離的觀察她。光潔的額上垂吊著水滴狀的奇石,彎月般的黛眉,纖長而密的眼睫數度緊貼著下眼瞼,但不一會兒又驚醒般地撐開,這樣周而復始的小動作讓無垠忍俊不禁地無聲笑著。永晝定是相當的疲累,這幾天的折騰應該不是一個這么瘦小的身子所能承受的,但她依然強撐到現在,并且絕口不提軟弱。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

  馬車往后一震,停了下來,應該是到達了目的地。

  「到了!篃o垠放開了她,永晝才得以坐直身子,但離開他的臂彎此刻卻顯得如此困難。

  無垠走向前去掀開布幔上徑自下了馬車,而永晝抱著留有他余溫的雙臂緩緩走向前去。在布幔的另一邊會有什么等著她?雖然無法得知,但她一點也不畏懼。

  白玉纖指掀起了布幔,方才毫不留戀走下車去的男人,此刻卻站在車旁伸直兩臂迎接她,他銀灰色的眼眸好似在向她微笑,即使永晝知道他臉上并無任何表情。

  不由自主地交出一只手,在半空中的小手很快就被捉住,接著整個人被他抱離馬車,騰空的一瞬間,永晝揪緊了他的衣裳,但緊密咬合的唇瓣就是不發出一聲驚叫。

  落地之后,她發現他們在一座山的山腳處,前方有一個山洞,洞口立著兩灶熊熊燃燒的火炬,熾烈的火光卻照不清洞內的景象,好像是張著大口的怪獸等著無知的人類走入其中自投羅網。

  「走吧。」無垠將她往前帶,步入黑暗的大洞。

  進到山洞內,一股勁風從內撲來,無垠脫下身上多余的皮裘覆蓋在永晝肩上。他早就說過這樣的天氣對他而言是剛剛好的,偏偏默蕓硬是要他多加一件保暖。若連他也需要保暖的話,那全天下的人恐怕都要凍死了。及時包裹住她的溫暖幫她擋去寒意,皮裘內還存有他的體溫,更是讓她從里到外暖和起來。

  雖然知道這樣的想法不應該,但永晝對這份溫度卻有一絲絲的眷戀……

  「謝謝!箍粗厣,永晝擠了半天,好不容易說出兩個字。收到道謝的無垠則是悶笑了一聲。

  隧道墻上插著火炬,讓洞內不致漆黑;他們愈走愈深,一股刺鼻的味道也愈來愈強烈,永晝忍不住用袖子摀住口鼻,這樣的臭味她從來沒聞過。

  隧道的高度已經不能允許無垠挺直身子,他彎著腰在永晝耳邊說:「妳聽!

  若有似無的金屬敲打聲叮叮咚咚傳入耳,乍聽之下雜亂無章,但仔細聆聽,卻又可以從中找出一定的節奏。走著走著,那聲音的來源就近在眼前了。

  隧道的底端是塊木門,無垠握住永晝的手,將之貼于木板上,門居然是熱的!

  水藍的眸子不解地看著無垠,像是在問為什么。無垠沒有回答她,而是輕輕將門推了開來。

  呼地一股熱氣像風似的呼嘯而過,勉強睜開眼睛的永晝迫不及待要看清楚一切,那是一個廣大的礦坑。

  大窟窿有好幾丈高,里頭有數十名工人揮汗提鋤鑿壁,正中央是一個大火爐,火星四冒地竄燒著,通往外界唯一的一條路是道狹長階梯,而永晝跟無垠就站在階梯的最上方俯視著這一切。

  先是有一個工人察覺到了他們,接著沒多久所有人都發現了他們的到來,相繼放下手邊的工作跪地磕頭。

  「下去吧!怪蝗莸孟乱蝗送ㄟ^的階梯,無垠讓她先走,永晝下了階梯來到工人的面前,接著無垠便喊道:「起來吧!」

  身上穿著破舊衣服,汗流浹背的工人們一一從地上站了起來,卻仍低著頭;方才的敲打聲和談笑聲全消失無蹤,原本就廣闊的坑洞這時更顯空曠。

  無垠插著腰巡視這批今天特別不一樣的大叔。「怎么?不認識我了嗎?」

  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沒人敢開口,終于,一個頭上綁著布巾的男人說話了,

  「戰……戰君,您旁邊的是……是……海神之女嗎?」他畏畏縮縮的問道,看來他們懼怕的不是黑冑戰君,而是他身邊的小女子。

  「全天下有藍眼睛的也只有這么一個,假也假不了,你們何不抬起頭自己看看?」他這么一說,工人們才心存畏懼地抬眼瞧瞧永晝,這一瞧,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怎么會有這么美麗的女子?!雖然他們一輩子沒見過大海,但透過永晝的眼波,就彷佛徜徉在一望無際的海洋那般,又深又廣,會使人迷失方向似的不可思議。

  望著他們愍厚老實的臉上流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永晝覺得甚是有趣,但無垠卻將她拉至身后,隔絕那些惡狼似的目光。

  「我是是叫你們看看,不是叫你們用眼睛把人家給吃了。」這些大叔真是的,連基本的待客禮貌都不懂。

  「俺沒看過這么美的人兒呀!跟俺家婆子比起來簡直像仙女。 蛊渲幸粋男人說完,馬上有另一個男人臭罵他:

  「無理的家伙!拿海神之女跟你家母夜叉比?拿來擦屁股還嫌粗呢!」

  「你甭說俺,滿嘴屁股屁股真夠臭!」

  就在他們這一來一往的對話中,讓在場的所有人無不哄堂大笑,包括被無垠藏在背后的永晝,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好久沒這樣開心笑了,一笑之后心情似乎輕松了許多,然而這抹笑容卻讓她感到好懷念。

  「他們是我父王時代負責采礦的礦工!篃o垠向她解釋。永晝馬上想到默蕓說過的那段歷史。這些一輩子都在地底下工作的工人們見證了那樣荒唐的時代,但為何在先王駕崩之后他們還愿意繼續留在這里干這些苦力工作?

  他們來到镕爐旁,滾沸的漿液不時自鍋沿翻滾而出,坑內的高溫加上镕爐散發出的熱氣已然讓永晝忘了寒冷的滋味,但不同于礦工們的汗流浹背,她柔白的肌膚上還是不見汗珠。

  镕爐的不遠處有張長桌,布滿刻痕的桌面上擺放著大大小小的原石,表面粗糙的原石看起來與一般的石頭并沒什么不同,但在這些專業礦工眼中,它們每一塊都是價值連城的珍寶。無垠隨手挑了一塊外貌極不起眼的石頭,那石頭呈不均勻的黑色,但轉動之下卻閃著奇異的光點。

  「妳知道它是什么石嗎?」無垠問著她。

  永晝看著他手中的石頭,再看看擺放在桌上的其它石頭,每個的樣貌都大同小異,她實在無法分辨。于是她搖搖頭。

  無垠理解的點了點頭,為她解惑:「這是黑曜石。」

  永晝皺起黛眉,她沒有聽過這名詞。

  一直跟在他們倆身后、不肯回去工作的一位大叔忽然插嘴,熱情的向永晝說明:

  「王后啊,這就是凌霄殿的主體啊!

  她驚訝地看著那顆丑陋的石頭,沒想到它竟然是建造凌霄殿的材料;殿內的地石到圓柱甚至屋頂,都是光潔的黑色巖石,原來就是從這小石頭開始的。

  無垠又挑了一塊長形的石塊,同樣問她:「那這個呢?」

  這次他拿的是半透明呈現灰白色的巖石,但是凹凸不平的外表下裝著什么秘密她還是無從得知。

  「王后,那是白水晶。 勾笫逵秩滩蛔√鰜碚f話,這次可遭到無垠的白眼了。

  他斜睨著!覆挥媚愣嘧!

  大叔無奈的低下頭去,嘴巴還小聲地像是在抱怨的喃念些什么。其實永晝已經發現到,無垠在這里和在凌霄殿里的態度有很大的轉變,雖然同樣是王,但在凌霄殿里他是冷面羅剎,到了這,倒比較像是任性的頑童;而這些工人似乎也和他沒什么階級之分,不畏他的身分和權力。

  無垠的聲音拉回永晝的注意力。「這是白水晶,等它被焠煉之后,就會變成和這個一樣的東西!顾f著,拉起掛在腰間垂吊著的靈擺。

  靈擺是一塊六角菱形的晶石,頂端由一條銀鏈勾起,銀鏈系在無垠的腰帶上,當他行走移動時,靈擺便會左右搖晃,擺動時晶體周遭好似環繞著白光,十分的不可思議。永晝第一眼看見他,就曾注意到這非比尋常的水晶,像這樣的裝飾品她在白露國從未見過,但其實它不只是個裝飾品而已。

  按捺已久的大叔終于又忍不住地出聲,他這次反駁了無垠的話。

  「不不不,戰君的靈擺是白水晶中的萬年結晶,跟這種一般的水晶不能相比的!雖然是同樣的種類,但只要拿完成品來比對一下馬上就可以知道兩者是天差地遠。戰君的靈擺可是吸收日月精華再經由一流的工匠之手研磨細煉之后經過七七四十九天──」他滔滔不絕的拉雜到一半,又接收到一記冷箭,無垠泛寒的目光告訴他別再說了。

  大叔馬上閉嘴,但那小媳婦般的無辜卻讓永晝再次綻出笑容;無垠雖然不甘愿,但還真佩服能將她這冰山美人逗樂兩回的大叔。

  「這靈擺有一種功能,它能幫我決定事情!篃o垠將靈擺從腰間取下,握著鏈子的一端讓它垂吊在永晝和他之間!刚_來說,它是輔助我思考。只要握著這靈擺,它的能量就會讓我安定下來,讓思緒得以平靜的思考決策!

  語畢,他將靈擺交到永晝手中。她輕輕的握著它,沒想到靈擺的溫度不如她想象中的冰冷,反而是一種沁入人心的溫暖,舒暢的感覺驅走了她低落的心情,不安的感覺也不再那么強烈,立即感受到它神奇力量的永晝不敢置信地抬頭看著無垠。

  「好神奇!顾K于開金口說了三個字,不過無垠已經很滿足了。

  他將她的手包覆起來!杆蛫叀!篃o垠瀟灑的決定讓一旁的大叔又開口大叫!

  「戰君!這靈擺不是先王賜與您的遺物嗎?!」

  永晝聽到實情,馬上把靈擺推回他手里!肝也荒芤!闺m然她不知道為什么他要把這么重要的東西送給她,但是她不想收下。

  無垠擺出貨物既出概不退還的表情,說道:「這是我的東西,我要給誰就給誰,已經入土的人管也管不著。如果妳覺得不安,那就拿妳額上那顆寶石做交換,如何?」他言語之間對先王無一絲尊重,讓人感到他送這禮是送走麻煩似,而且還想從永晝身上換得好處。

  藍瞳不悅地凝視著他!感菹!

  同樣是父王賜與的寶,她可不像他說丟就丟,這寶石已然是她與白露國的唯一相連,誰也不能搶走它。

  被怒視的無垠無可奈何的聳肩!改菉吘褪障,別推三阻四的,我不喜歡拖泥帶水!

  他話中的威嚇成分讓永晝看不清他的真面貌,一會無賴,一會陰險,一會又威嚴十足,她真不知該如何應付他。但眼下的情勢,她也只好勉為其難的「暫時」替他保管這靈擺。

  「我只是替你保管!顾牟桓是椴辉傅卣f。

  無垠無所謂地哂笑,只要她接受,豈不就是一個好的開始?

  「為什么你對這些晶石的事這么清楚?」就算黑沃國盛產礦石,身為尊貴的王也沒必要對每一種寶石如數家珍,而且還擁有如此完整的知識,還是說他也遺傳到父親的喜好?

  難得她會有疑問,無垠自然要為她解答了。

  「妳知道白露國有幾個港口嗎?」他反問。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永晝疑惑,但她仍然堅定地答道:「當然。」

  對未來要接掌一個國家的王儲而言,這種問題只不過是基本常識,更何況港口對靠海維生的白露國而言是多么的重要。

  「那就對了。我也跟妳一樣!篃o垠一貫地話有所保留,因他相信以永晝的冰雪聰明一定能理解。

  港口是白露賴以維生的工具,在黑沃,晶石也是經濟來源嗎?聽默蕓的敘述,寶石對他們而言應該只是奢侈的裝飾品,不至于被拿來作為維持國家的經濟支柱才對。

  永晝不喜歡他的說話方式,總是語帶玄機,把她搞得一頭霧水,又好似在考驗她什么。難道這男人不知道她的壓力有一半是來自于他的個性嗎?

  「晶石是黑沃的經濟來源嗎?」她試探地問。

  無垠笑得很保留,回答也很模糊!笍那安皇,但今后就不一定了!

  永晝轉開螓首,半閉的杏眼冷漠地注視著地上,這下換她出謎題給無垠了。她的表情代表什么?

  無垠刮刮鼻子,看來他被討厭了。

  一直在兩人身邊的大叔看著這一切,欣慰地笑了。

  他認識兩個王,一個不知民間疾苦,一個日夜想的都是國家。無垠還是太子的時候,就把這個晦暗的礦坑當作是他的第二個家。他依稀記得當太子第一次出現在長階梯上方時,整個礦坑的工人都忘了該怎么工作,就深怕這骯臟的環境會使無垠不開心;然而貴為太子的無垠不但沒嫌過礦坑的陰濕,更將這里的每一塊石頭都當作功課般地熟記下來,不出幾個月,他已然將所有礦工的知識都給學了去。

  方才永晝駕臨的景象讓他好像又回到了當時的景況。但令人慶幸的是,最苦的日子已經過去了,當時的太子成了今日的黑胄戰君,他的存在比黑沃國的任何一座高山都還要穩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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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凌霄殿外下起大雨,雨勢滂沱,濺打在牢固的屋檐上,讓人有種它可能穿透而過的錯覺。這是嚴冬前黑沃天候的特色,入夜后的驟雨常常擾得人們從睡夢中醒來,接著便憂郁得無法入眠。因為大雨使土地泥濘,甚至將松軟土壤中僅存的養分也一并沖刷掉,這便是黑沃農業不興的原因之一。

  雖然傳說中黠璈與熏璞賜與他們肥美的土壤,但也許事實上天神已經放棄他們了。

  就算在宏偉的凌霄殿中也能感受到雨勢帶來的沖擊,更遑論一般平民的住所,能夠遮擋強風、躲避大雨嗎?

  永晝無法不去擔心,擔心今天在礦坑中見到的那些善良人民,擔心驅車前往礦坑的途中沿路可見的那些殘破家園,即使他們是敵國的子民……

  三角狀的大陸分成三國,黑沃國擁地最廣,鄰接的白露國只有它的一半大小,但白露卻孕育著比黑沃多上一倍的國民,兩個國家都不興外交,閉關自守著原有的土地;然而白露國卻得天獨厚的占據了所有的陽光,黑沃國只能籠罩在陰影下。

  駐足于窗前,纖指撥開珠簾,讓夜幕與室內的陰涼共鳴。隨風淋打在窗上的雨絲此時就好像織進黑絲絨的銀線,交錯復雜。

  將光潔的額角輕抵窗緣,剔透的眸子蒙上了夜色而閃爍著深海的色澤。一種奇異的思想竄入她腦中,而且那是她從來沒想過的;猷弴暮谖峙c白露人民過著如此這般云泥之差的日子,難道黑沃國的子民都不怨嗎?難道他們從來都不嫉妒嗎?抱怨著為什么上天對他們如此不公……

  一定有怨的吧!否則五年前那身穿黑色冑甲的精銳騎兵也不會一舉攻下兩國之間封閉了百年的關隘,像是要將數年來的怨氣一吐而出那般,搶奪、擄掠、焚燒他們應該得到卻沒得到的東西。

  回憶至此,她的胸口又不住地隱隱作痛。思及那些在邊關保衛家園而為國捐驅的壯士,就彷佛聽到在宮殿外,遺族為家人哀悼的痛絕嘶吼;他們聚集在城墻外只為見王一面,心中的悲慟與不甘只想說給視子民如兒女的王聽。然而王病了,連站在城墻上看看子民的力氣都失去了,宮里像座活死人墓,活著的人如同行尸走肉,失去了色彩的宮殿就算陽光普照,也只是黑白。

  當敵國提出五年來唯一的和戰條件時,最感開心的人竟是宓姬。如果能夠換回白露的和平只需要犧牲她一人,那么這點奉獻實在不足掛齒。但她奉獻的是她的一生,是她生命中的陽光、是她的鄉愁,在這之前的永晝怎么也預料不到自己的未來會在這座巨大的黑色牢籠中度過。原來清澈的泉水不是取之不盡,遍灑人間的陽光不是永恒閃耀,對她──宓姬永晝而言,這些都是有期限的。

  身后開門的聲響并沒有使永晝轉過身子,只穿了一件絲質薄袍的無垠看著窗邊的一抹儷影,那纖細的身段幾乎要融入夜色中,縹緲得讓人無法掌握。

  「還不睡?」那磁性的嗓音柔聲問道,此時的無垠已來到她身后,刻意留下一道曖昧的間隙不碰觸她。

  不知道該躲避他的靠近,抑或慶幸今晚不必為寒冰床所苦,永晝索性當作沒聽到他的關心,藍眸依然看著窗外。

  見她沒有反應,無垠不疾不徐地握住那只放在窗臺上的小手,冰冷的肌膚被打進窗內的雨水淋濕,他隔著雨水包覆住可以盈握的小掌,她沒有反抗,溫暖的體溫馬上隨著無垠的五指傳遞至永晝體內,那刺骨的寒冷雖被他驅逐,卻也使得他不得不擔心永晝究竟在這里站了多久?淋了多久的雨?

  沒有預告地,他將永晝一把橫抱起往床鋪走去。

  永晝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環住了他的頸項,這已是今天第二次被他以這種姿勢抱起,但她還是不能適應,一顆心七上八下地亂跳一通,還好她不知道,對無垠而言,觀賞她驚慌失措的表情其實是一大樂事。

  將永晝放在床上,看著剛從自己懷抱脫逃出的兔子像是害怕獵人追來般地死命往角落鉆,無垠只有苦笑的份。難道他真的長得一臉兇神惡煞相不成?

  吹燈,屋暗。習慣黑暗的無垠快速地回到床上,不只蓋上和她分享的錦被,更伸出一手將永晝納入自己胸前,彷佛是要保護她似的擁著,除此之外,他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

  沉緩的氣息交迭在一塊,規律得似乎和夜晚的寧靜融為一體,除了窗外的雨還在不停歇地下著。永晝除了僵直著身子,唯一能做的就是豎起耳朵聆聽敲打在屋檐上的雨滴聲,意欲忽略正與自己四肢相交的男體,以及那渾厚的呼吸。

  總覺得自己如果就這樣睡著,不理睬懷抱中有如驚弓之鳥的小東西未免太沒有人性,畢竟會讓她有如此反應的,不就是已經睡意繚繞的自己嗎?基于道德考量,無垠決定打破沉靜。

  「今天妳在礦坑里看到的那些人,都是看著我長大的!

  當共振低沉的嗓音從頭頂上傳來,永晝緊張的瑟縮了一下;此時無垠空出一只手輕撫著她的發,就像在告訴她不需緊繃。令人安心的神奇力量一點一滴地流入她冰冷的心房,接下來,無垠的聲音更漸漸讓她放下心防,只愿靜靜的聽。

  「我與他們相處的時間,更勝與我父王。他們不只是教導我知識的老師,也如同我的父親!篃o垠在黑暗中的眸子綻放著淡淡的銀光,忽明忽滅!杆麄優檫@個國家所付出的,勝過任何一個王族,更勝過勞役了他們三十余年的王!

  從無垠的字字句句中,永晝聽不到身為王的驕傲,尋不著白天圍繞在他周遭的霸氣,有的只是單純的尊敬。要一個統領全國的王對一群工人說出這番感激肺腑之書,就算是她的父王也做不到;她很清楚父王是多么的自傲于體內流的血液,因此常常告誡永晝必要以皇室血統為榮。對于下人,她的父王依然劃出一道清楚的分隔線,所以永晝對甫入耳的話感到震驚。

  黑冑戰君,這個名字在近幾年忽然崛起,深深地烙印在每個白露國人的心中,就有如日蝕那般令人畏懼,彷佛他足以吞噬光明,讓整個世界籠罩在黑暗之中,而這四個字儼然成為邪惡的代名詞。所以,當宓姬永晝決定成為黑冑戰君的妻,簡直就是將白露國人心中的陽光葬送在黑閻之中。

  此刻永晝棲身在他胸前,隨著他的呼吸起伏,忽然有種倒錯的混亂。也許,事實上眼前的無垠和傳說中的黑冑戰君并不是同一人。

  心防松懈之后,永晝意外地開口問道:

  「為什么大叔他們不在你父王卸任后便離開勞役的工作?你……應該不會逼迫他們的……」她的語氣明顯軟化許多。

  無垠順著她的發的動作稍停,接著又繼續貪婪地讓指縫享受那更勝絲綢的觸感!肝冶仨毘姓J,目前這個國家能夠提供給人民的工作機會并不多;說得更白一點,要找一份有固定薪餉的差事談何容易。因此,對他們而言,能繼續待在不見天日的地底維持一家的生計,已經是求之不得的事了!

  無垠承認了他所治理的國家很貧困,這又是一段不易自君主口中聽見的話語。大概是永晝的同理心,覺得他的聲音聽起來竟帶有微微的自責。差一點就要接下白露國的王座,永晝曾為了教她治國的師傅們出給她的題目花上三天三夜思索,忘了進食,最后她回答出正確答案,但也重重地生了一場病!府吘顾桥ⅰ,父王在探視完她的病情后,與母后在簾外說的話她全聽見了,當時永晝只期望自己能沉沉睡去,再也不要醒來,一切就只是一場夢。

  成為一國的君王,不只是披掛著翠玉寶石,不只是享用著平民無法想象的百味珍饈,更是有無法記數的壓力沉甸甸地積壓在王的肩頭上,彷若一眨眼就會有無辜的性命因為那一剎那的不注意而消逝,君王應該可以稱作是一刻也不許松懈的工作。

  無垠接下王位時,面對著滿目瘡痍的國土,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永晝不禁好奇。

  成為王的無垠第一次以新的身分召見看著他長大的礦工們,他體恤他們的辛苦,不愿讓已經為黑沃犧牲了大半輩子的他們繼續在潮濕的坑洞中度過余生;得到這般大赦的工人們愣在原地,接著便有人哀聲哭了起來。不明所以的新王向他們請教原因,才明了這份「見不得光」的工作對他們而言是多么的重要。

  自由與生命,他們當然是選擇后者,當時的無垠也才恍然大悟,自己的體貼并不是真正的體貼,他距離平民百姓還很遙遠,若是能夠設身處地為他們著想,又怎么會提出如此不合理的決議?

  永晝沒有回話,原因是她說不出安慰他的話,也說不出傷害他的話。

  如果黑冑戰君和無垠是兩個不同的人,那她就不需抱持著如此矛盾的心情聽他說話、分享他的心情;若是以一個王儲的身分來了解他的故事,那絕對是值得學習和尊敬的,畢竟他是這樣一個傳奇的君主。然而如今她卻不能夠這樣做,因為他的故事中染著祖國人民的鮮血,挾帶著冤魂的怨念,永晝無法遺忘這深刻的曾經。

  無垠的體溫包覆著永晝的身子,已經無力抵抗的她將臉埋在他的肩窩,隨著呼吸汲取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從來不當與男性如此這般親密的接觸,雖她名義上是他的妻,但到目前為止,永晝依然無法體認這個事實。太多的外來因素使得她不得不忘卻已經為人妻的身分,唯獨現下這一刻,她渴望能卸下國仇家限,只管在溫暖的懷抱中進入夢鄉。

  「妳知道嗎?妳的到來是眾所期待的,甚至連邊陲的人民都為妳掛上了象征喜事的紅布!顾鉂u消的無垠不管懷中的人兒有沒有在聽,仍是在說,「甚至……洋溢著比我登基時更澎湃的歡騰!拐f不定,他更希望永晝已經睡去,聽不見這些懦弱的碎語。

  「也許,我還做得不夠。」尾音飄入雨聲中,終究消失無蹤,而夜話,也只限于睡夢之間。

  閉著眼、呼吸均勻的永晝似乎已經安穩地睡去,她無意識地伸出一只冰涼的小手撫上無垠的面頰,彷佛在安慰著他。無垠握起那只小手,放在唇邊輕啄。

  他為她暖了被、暖了床,但距離融化她心中的冰雪,還有一段距離。

  他們兩人都在追逐,追逐更可靠的自己,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成為千萬人民的支柱。但,誰要來當他們的支柱呢?無垠閉上雙眼,試著與她一同到遠離現實的夢境,即使短暫,但至少能使他們暫時卸下沉重的伽鎖,活在虛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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