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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肌 第二章
作者:亦舒
  英想一想,“你說得不是沒有道理:‘嗨你好,我叫安德信英,我一生出就被人扔在醫院門口,大幸留得性命,稍后被著名電視新聞主播林茜安德信領養,林茜與丈夫已經離婚,我有一個同病相憐的哥哥,他是黑人,但是他性情豁達,十分樂觀……呵是,請問你喜歡草莓還是香草冰淇淋?’”

  揚看著妹妹。

  半晌他說:“過來。”

  英走近兄弟,揚把她擁在懷中,拍打她肩膀。

  “可憐,難為你了,的確很難開口,也不知什么時候才開口才是!

  英無奈,“你知道就好!

  “華裔始終保守,讓我替你介紹男友!

  “我對華裔總有說不出的好感親切!

  “沒人說你是華裔!

  英說:“媽知道,不然不會自動送我去學中文,她為什么不叫你學中文?”

  “我會呀,你好嗎,餃子,真好吃,別客氣,再見!

  “了不起。”

  揚握住妹妹的手,“你一直背著這包袱不能釋然,媽很擔心,問你可要看心理醫生!

  “絕不。”

  “如果真的不開心,非得解開這個結不可,你可以尋根。”

  “不。”英把面孔埋在雙掌之中。

  “又是一個不!

  “揚,別誤會我,除此之外,我還是一個快樂人。”

  “但是身世問題的魅影日夜作崇,你越來越憂郁!

  “我還要寫功課,不同你說了!

  “英,無論什么時候,你需要傾訴,我一定聆聽。”

  “我知道!

  英與兄弟擁抱。

  她才打開功課,好同學蜜蜜來找她。

  蜜蜜問:“注冊了題目沒有?”

  “兩次都有重復。”

  “最后選了什么?”

  “阿里士多德之死。”

  “嘩,悲哀,英你老是選類此題目,可是又時時拿甲。”

  “你的題材呢?”

  “柏拉圖式感情可否成立!

  英笑,“這像心理科佛洛依德的問題!

  “佛洛依德最后一個未能解答的問題是:女人到底要什么。”

  英問:“你要什么?”

  “名同利!泵勖垩銎痤^。

  英不出聲。

  “英,一直有傳言說你母親是個名人,到底是誰呢,兩年同學,都不聽你提起。”

  英想一想,“她的確是名人!

  蜜蜜吸進一口氣,“我知道了,她是婚紗設計師王薇薇!

  英笑著搖頭,“我媽是一個電視主播!

  蜜蜜驚呼:“天呵,是宗毓華。”

  “不不,也不是她!

  這兩位華裔名人偏巧也有領養兒,可是,兩位選的,都是高加索血統的孩子。

  “到底是誰?”

  “蜜蜜,有機會我一定介紹你認識!

  “英,這些是你要的書本,我還要去兒童醫院做義工!

  “這次幫誰?”

  “幫小小一歲麥迪遜做物理治療。”

  英好奇,“發生什么事?”

  “她左臂天生麻痹,醫生將她大腿神經采出移植手臂,希望可以活動,奇是奇在麥迪遜并不知道人類兩只手臂都能干活,她只得一臂也很高興,頑皮得很,時時用右臂拍打醫生儀器!

  英不禁惻然。

  她與好同學一個幫兒童醫院,一個幫老人療養院。

  英喃喃自語:“不知就不覺痛!

  “什么?”

  英問:“醫生應否對絕癥病人坦白?”

  “當然應該據實告之,好讓病人早作準備!

  “那多殘忍!

  “我們的確生活在殘酷真實的世界里,慢著,英,這是一篇作文題材!

  蜜蜜駕著小小吉普車離去。

  英忽然覺得非常疲倦,她靠在大沙發上盹著。

  她做夢。

  走進一個神秘花園,稠密的樹叢,四處都長著不可思議的白色香花,幽香沁人心脾,有人叫她。

  “媽媽?”

  她追上去。

  “媽媽!痹阶咴缴睢

  有一個苗條的白色身型走在前邊,比英高,比英好看。

  “媽媽!彼吡ψ飞。

  夢中雙腿雙腳似被強力膠水黏在地上,極艱難移動。

  終于用力伸出手去,“媽媽!

  媽媽轉過身子來。英笑了。她是金發藍眼雪肌的林茜。

  英覺得寬慰,與養母緊緊擁抱。

  樓下,璜妮達聽見有車子停在門口,知道是主人回家來。

  她匆匆開門,“安德信太太。”

  可不就是鼎鼎大名的林茜安德信,只見司機赫辛替她挽著公事包與行李,她滿面笑容走進屋子。

  “小英呢?”第一件事便是問起女兒。

  “在房里!

  林茜訝異,“她沒有表示?”

  璜妮達回答:“她全忘了自己生日!

  “這孩子!

  “揚到奧都公處取蛋糕去了!

  林茜脫下西裝外套,中年的她保養極佳,像那種名貴四十年代制成歐洲跑車,可算古董了,可是售價比新車還貴,眉梢眼角的細紋倍添性格。

  這位女士的名氣地位年薪都難能可貴,但是,最令人敬佩的一點卻是對世界的熱情。

  當下她輕輕地走近女兒臥室,推開房門。

  只見少女躺在沙發上,林茜只覺英與當年第一次在孤兒院見到時一模一樣:小小蜜黃色臉蛋,四肢細細,比其他孤兒更特別可憐,因為她不哭,也不掙扎,像是認了命。

  那時林茜憐惜地過去抱起她,同負責人說:“這是我女兒!

  林茜輕輕撫摸英的濃發,“女兒。”

  英睜開雙眼,“媽,你怎么回來了!笔煮@喜。

  “今日你廿歲生日呀!

  英跳起來,“哎呀,我全不記得!

  “我、揚,還有璜妮達早有準備!

  英開懷地笑。

  “看我送你什么!

  英尚未拆開禮盒就用雙臂緊緊抱住養母。

  “這是怎么了,你喜歡在家吃飯還是到外邊去?”

  “家里!

  “璜妮達也猜到,她已準備了你愛吃的羊肉巴利多!

  英打開盒子,看見一只金表,表后邊刻字:英廿歲生日志念,爸媽贈,年月日。

  英即時戴上。

  璜妮達敲門,“英,你爸來了!

  “爸!”

  英飛奔下樓。

  高大英俊的彼得安德信也特地來看她。

  英過去擁抱,“爸,爸!

  她叫了又叫,像是想說服自己,她的確有個父親。

  揚捧著大蛋糕回來,一打開,大家都嘩一聲。

  蛋糕做成一只小熊那樣,極之可愛,正是英早些時候親口嘗過那種,奧都公心中一早有數。

  他們實在愛惜她。

  英把頭藏在父親懷中。

  “英一直這個愛嬌模樣,使人覺得,沒有女兒,真是遺憾。”

  揚笑說:“幸虧我一直不吃醋!

  林茜拉著英與揚的手,“你們兩個都好!

  彼得說:“想起來,真得感謝這兩個孩子,給我們帶來許多歡樂。”

  揚靦腆,“哪里有爸媽說得那么好呢!

  林茜加上:“煙酒全不來,和從未試過用毒品,不開快車,勤學……”

  英加一句:“就是女朋友多一點!

  揚過去拗妹妹手臂。

  “當心妹妹手細!”

  璜妮達問:“一家人打算什么時候吃飯?”

  “就現在吧。”

  彼得開了香檳。

  林茜說到工作上奇事趣事,大家聽得津津有味。

  ——“從前提到外交辭令,即表示說話圓滑,今日也沒有這種事了,由美國人倡新,明刀明槍:不是友人,即是敵人,前些時刻美駐渥京大使高調斥責加國無情無義:‘在同樣情況下,美國一定會盡一切能力協助加國,但是加國卻令美國失望沮喪,加國應當反省’,加國議員反省之后說:‘X你,美國人!

  英駭笑。

  過片刻,她問母親:“你與爸真的再也不會走在一起了嗎?”

  林茜微微笑,“我們仍是朋友!

  這兩個洋人真正做得到。

  飯后彼得先走,揚回到書房,林茜陪女兒聊天。

  “女兒你仿佛有話要說!

  “沒有呀!庇⑴阒。

  “你有心事!

  “沒有事。”英否認。

  “女兒,我們一向無話不說!

  這是真的。

  “英,你快樂嗎?”

  英想一想,據實回答:“我非?鞓。”

  林茜把一只小小木盒子交給她。

  “這只盒子里的文件,有關你的身世,你看過了,還給我。”

  “啊!

  英輕輕打開盒蓋,里頭有幾張照片,都是一歲左右的她在孤兒院拍攝,衣衫襤褸,禿頭,臉上有瘡,瘦且丑。

  養母把她抱回養到今日,真不容易,盒里還有領養文件,卻用英文寫成。

  英大為驚奇。

  “咦,我不是華裔嗎,怎么文件上寫著美國紐約——”

  “你與揚,均在紐約領養!

  “原來護照上美國出生資料屬實!”

  林茜笑,“護照上資料當然百分百真實。”

  “我并非領養自中國?”

  “是紐約皇后區圣德勒撒孤兒院,那時你一歲大,卻不會走路!

  “我到底自哪里來,我究竟是否華裔?”

  英忽然悲怮,落下淚來。

  林茜堅定地告訴她:“你自我家來,你是我女兒。”

  英撲在養母懷中。

  自幼她只知道這個母親,林茜用的谷中百合香水對她來說最熟悉不過,幼時抓著林茜的凱斯米毛衣一角悠然入睡……

  有這個母親已是天下最大福份。

  “如果我也是雪白肌膚就不用想那么多!

  “女兒,你如果要去尋找生母,亦是時候了。”

  英把盒子蓋上,還給林茜,堅決地答:“不!

  “奇怪,揚也是那樣說。”

  英破涕為笑:“揚是我好兄弟!

  “揚說:彼得與林茜安德信是他唯一父母親,他不想再提此事,他前途光明,有許多事需要努力!

  英稱贊:“好男子!

  “盒子我先放著,文件上有線索!

  “謝謝你媽媽!

  “這些年來,我一直忙工作,許多事并沒有親力親為!

  “每次我站臺表演唱歌跳舞,你一定在臺下觀看,還有家長會、畢業禮也少不了你倆!

  林茜微笑。

  一次自飛機場趕回,計程車居然拋錨,她無奈截住部警車,央求警察載她一程,警察緊張:“安德信小姐,第三初中出了什么事?”她及時趕到看英朗誦莎士比亞的麥安東尼祭凱撒詞。

  數十年趕得氣喘。

  今日明明可以退休,可是,退下在家干什么?

  若打著毛衣看著天色等孩子們回來,他們永遠要到天亮才會出現……

  轉眼間英已經二十歲。

  身世不明的她只擁有一張領養文件,正確出生年月日也不清楚,只憑體格檢查往回退算。

  但這一切也不會妨礙英成為一個成功愉快的人。

  “媽,你沒有換衣服可是還要出去?”

  “我要去美首府華盛頓。”

  “那神經漢又有什么話說?”

  “下一屆總統選舉將臨,華府舉辦許多籌款晚會,我們母子女一起去參加化妝舞會如何?”

  “那么遠跑去參加一個舞會?”

  “來,陪媽媽一起去!

  “化妝舞會,扮什么?”

  揚忽然在房門口出現,“我扮黑奴,媽扮莊園主人——”

  英問:“我又做什么角色?”

  揚笑得彎腰,“你扮林肯!

  林茜說:“我一直想做埃及妖后!

  揚說:“媽,我做打扇的侍從!

  英說:“那我做婢女,先說好了。”

  林茜說:“扮慈禧太后可好?”

  揚不依,“中國哪有黑人,我做什么?”

  英搶著答:“有,昆侖奴是黑人!

  母子女三人爭著講話,熱鬧得很。

  林茜忽然激動,“呵,幸運的我,回到家來,并非冷清寂寞,我有子女陪著我為芝麻綠豆事起哄!

  英握著林茜手,“媽,你不如扮自由神像!

  “那一定很多人做!

  “三個肯肯舞娘,揚,你反串!

  揚說:“我知道了,我扮羅斯福,你扮希特拉,媽做丘吉爾。”

  “不好,會中一定有許多猶太裔!

  “又不成!

  “最好扮福祿壽三星!

  三人笑作一團。

  一家人在一起,又吃得飽,還有什么不可商量的。

  傍晚林茜出發到華府去了,約好子女周末與她相聚。

  英深夜一人打開盒子看著領養證發呆。

  。

  揚進來說:“我知道了,我做蜘蛛俠,媽扮神奇女俠,你做蝙蝠人——”

  他看到了領養文件。

  英抬起頭來,一臉無奈。

  揚坐在床沿勸說:“別想太多!

  英說:“媽扮小飛俠,你做鐵鉤船長,我做?绥!

  “一言為定!

  英垂頭,“領養紙上什么也沒說!

  “你真想知道細節,可以查詢!

  “何必呢,都不要你了,扔到醫院門口,醫院又轉送孤兒院,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又遇到林茜這樣好媽媽,過去就讓它過去算數。”

  “這樣想最好。”

  英把頭靠在哥哥肩膀上。

  她問:“黑人,你不想尋回生父母?”

  “清人,我在安德信家很開心!

  英喃喃說:“此處樂,不思蜀!

  “什么?”

  第二天一早,她看到電郵,唐君佑找過她,劉惠言也找過她。

  這兩個小男生都是出身良好的正人君子,學業出眾,文質彬彬,可是,性格并不明顯。

  唐好似活潑些,劉較為穩重,兩位都是好青年。

  英沒有覆電,獨自到奧都公店里吃冰淇淋。

  外公與伙計在點貨,見到小英,十分高興。

  英吃完冰淇淋,聊了幾句,離開愛爾蘭眼睛回學校去。

  自課室到演講廳,再從飯堂到圖書館,蜜蜜看到英,但因正與一男同學傾談,只招呼一下。

  女同學都穿著薄薄小小上衣,展覽青春本錢。

  只有英罩上大襯衫。

  她找參考書:為什么十七世紀學者把天文學歸納哲學范圍?

  一直念念不忘,每走一步都思索一番。

  這是星座均以希臘神話命名的原因嗎?

  回家吃完飯仍然在網頁尋找答案。

  有人按鈴,她下樓去看,原來是唐君。

  他駕駛一輛偉士牌,也即是俗稱小綿羊的機車,英看到已經開心,立刻想到舊電影羅馬假期。

  唐把頭盔遞給英,“來,載你一程。”

  英立刻騎上后座。

  小機車勃勃勃駛出去,把他們載到山頂。

  兩人下車坐山坡上看風景。

  “很忙?”

  英點點頭。

  唐把上次在咖啡座拍攝照片給英看。

  “我印了兩套,這一疊給你!

  照片中的英在陽光下笑得罕見地燦爛。

  “拍得很好!

  “可想到市中心看場電影?”

  英搖頭。

  她不喜電影院:一進場,黑暗一片,非看到完場不可,若半途離場,只有更加彷徨,太像人生。

  “你不愛說話!

  英笑笑,“也不是,我與媽、哥哥試過整宵聊天。”

  “你們感情很好!

  “是,我們至親。”

  “那很幸運,我很少看到兄弟,他們各有家庭,住得很遠!

  英又點頭。

  唐看著她一會,“我送你回家吧。”

  他們在門口話別。

  這時忽然殺出一個璜妮達,“喂,你,是,進來喝杯冰茶。”

  唐求之不得,用眼神征求小英意見。

  英笑說:“這璜妮達是我家太婆婆!

  唐喝了茶吃了蛋糕,“伯父母不在家?”

  所問問題同劉惠言差不多。

  “他倆出差去了!

  他猜想小英母親改嫁安德信君,故此把前夫生的女兒也改了外國姓氏,這也很平常。

  跟小劉不一樣,他沒有問更多問題。

  他傾訴他私人感情。

  ——“英,認識你真高興,時時想進一步認識你!

  “你家環境這么好,你也沒被寵壞,真是難得!

  “你房里到處都是書,這一疊那一疊都已逾期不還,圖書館要罰款呢,不如我替你去還書。”

  英只是微笑。

  隔一會她說:“我還有點事!

  “是是是。”小唐連忙告辭。

  英送他出去。

  璜妮達看著英,“華人面孔身段都長得差不多!

  英笑:“墨西哥人何嘗不是,彼此彼此!

  “兩個都不錯,一看就知道是正經人!

  英坐下來,笑意更濃,“謝謝!

  “可是,兩個人都少了一點火花。”

  英聳然動容,“厲害,璜妮達,什么都走不過你的法眼!

  “打算叫他們來見家長?”

  英搖搖頭。

  “英,”璜妮達真正關懷她:“別太挑剔!

  “明白!

  “你媽給你們絕對自由,有時也有反效果!

  英微笑,“有人諷刺說:許多男人選擇狗只的血統較他子女嚴厲,又說:許多女子選鞋子比選丈夫小心,璜妮達,我得謹慎!

  “戀愛過沒有?”

  “一年級時我愛過波比,過了一年才發覺他患自閉癥,傷心得不得了。”

  “最近呢?”

  英攤攤手。

  這時揚開門進來。

  “英,我租來叮克鐘的戲服,試一試!

  英過去一看,“嘩,這么一點大,這是件泳衣!

  “不,”璜妮達笑,“這是一件束腰,小仙子?绥娫煨鸵勒掌G星瑪麗蓮夢露塑造,當然十分性感!

  “嗯!

  揚說:“又想改變主意?”

  璜妮達說:“試一試。”

  “我來穿上鐵鉤船長戲服!

  英到臥室想把束腰拉上,無論如何不成功,只見腰身小了三四吋。

  璜妮達進來說:“吸氣,收腰!

  英吸進一口氣。

  “再進一點!

  英說:“不行,要窒息了!

  就在這個時候,刷一聲,拉鏈已經拉上。

  英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嘖嘖稱奇,一件束腰而已,穿上了,即時令她細腰隆胸,活脫?绥娔樱B忙挽起頭發配起紗制翅膀。

  有人在房門口吹口哨。

  一看,鐵鉤船長來了:大紅袍,大胡髭,猙獰地笑。

  就差小飛俠沒到。

  揚第一次看到小妹展露身裁,大惑不解,“英一直像丘比娃娃,今日是怎么了?”

  璜妮達說:“丘比娃也會長大!

  英想坐下來,這才發覺戲服不讓她有坐的余地。

  兩人連忙卸妝。

  稍后英出門。

  “去哪里,我送你!

  “老人院征義工髹康樂室,你可有興趣?”

  “怎樣做?”

  “由設計師統籌,義工隨時加入,隨時可以離去!

  “很好,我可以抽一個小時出來。”

  英笑,“出發吧,還等什么?”

  老人院附近沒有停車的地方,他們停得比較遠,一路走過去。

  天色近黃昏,兩人經過一間戲院,行人道鐵欄上騎著幾個少年,看到他們兄妹,誤會二人身份,忽然吹起口哨來。

  接著,紛紛議論。

  有一個比較猥瑣的揚聲:“喂,小妹,你喜歡黑鬼,黑鬼有什么好處?”

  一伙人大聲笑起來。

  揚猜到他們在說什么,沉住氣,拉起妹妹手疾步走過。

  “小妹,挑同胞才夠意思,我們個個都夠力氣,哈哈哈哈哈。”

  本來已經走到欄桿盡頭,英忽然轉過身子。

  揚阻止:“英,不!

  英摔開他手,走到那群不良少年面前,站住。

  那群染金發手臂上有紋身的少年大為驚喜。

  其中一個留崩頭的伸出脖子:“小妹,你找我?”

  英看準了他,忽然一個螺旋轉身,抬起左腿,飛踢過去,這正是天下聞名的詠春腿,英已經跟師傅苦練十年,力道非同小可。

  電光石火間,那崩頭想避,哪里還來得及。

  英一腳跺到他下巴,他往后倒,滾到地下,滿嘴鮮血。

  他同伴全是無膽匪類,大喊救命,四處鼠逃。

  揚沒命地拉起英飛奔。

  匆忙間,已聽到警車嗚嗚駛近。

  賊喊捉賊,他們居然報警。

  揚與英跑進老人院,喘著氣,蹲到一角。

  揚抱怨:“你怎么了?”

  “他們說話難聽!

  “又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

  英一貫倔強,不出聲。

  “當心打出人命來。”

  “他死不了!

  “至少不見三顆門牙!

  英嗤一聲笑出來。

  “英,凡事不能借暴力解決!

  “同那些人講道理乎!

  “君子動口不動手!

  英伸手過去撫摸兄弟面孔,“一個黑人苦勸我不要動粗,奇哉怪也!

  揚搖頭嘆息。

  老人院職員認得他倆,詫異說:“英安德信與揚安德信,你倆蹲在角落干什么,還不來幫手?”

  那晚,英做噩夢。

  她一閉上眼就看見那名同胞的三顆帶血牙齒。

  不過,她已下了決心,下次再有人侮辱她,照打!

  璜妮達知道這事,十分生氣。

  “英,危險。”

  “我不怕!庇⑻痤^,看到天空里去。

  “昨晚得手是因為你身邊有個比你高一個頭的黑人,你當心落單!

  “我可以攜槍!

  “英,你為何憤怒?”蜜蜜凝視她。

  “我?”英不認。

  “是,你!泵勖壑钢。

  英別轉頭去。

  蜜蜜說:“這一年來,你越來越不快樂,為什么?”

  “我有什么不開心?我在校成績名列前茅,在家父母視為瑰寶,我又有你這般好友,我做人絲毫沒有不如意之處!

  蜜蜜凝視她,“英,學校有心理醫生,你有事可以請教他!

  “你真是一個好朋友!庇⑥D頭就走。

  “喂喂喂!泵勖圩飞先。

  這時有人叫她,一看,是那個體育健將,蜜蜜立刻停住腳步,滿面笑容,轉過身去。

  這一切英都看在眼內,沒辦法,求偶最要緊,這根本是全世界所有動物生存目的:求偶,交配,繁殖,傳宗接代。

  內分泌逼使人類作出最重要選擇:蜜蜜隨異性走開了。

  英嘆口氣。

  傍晚,揚邀請朋友到家里游泳。

  璜妮達為年輕人準備了豐富自助餐。

  “你也去加入他們呀!

  英搖頭。

  “揚比你聰明多了!

  英這回又點頭。

  她在房里看他們嬉水。

  揚與朋友玩水球,女孩都騎在男友肩膀上,兩人一組配合打擂臺,笑聲震天。

  玩累了上岸大吃一頓,因他們都要駕車,不招待酒精。

  安德信家的泳池頗出名,因為許多家長嫌煩嫌吵,不歡迎這種聚會,所以統統聚集到安宅來,還有,安家的雞腿與牛排都烤得香。

  這時有電話找英。

  老人院當值看護說:“安德信小姐,你負責照顧的任太太,醫生說她恐怕過不了今晚,你可有時間來一次?”

  “我立刻來!

  英披上外套出門。

  她每周兩次到老人院陪任太太聊天已有一年時間,任太太中過風,且患愛司咸默癥,已失卻大部分記憶。

  到了護理院自然有職員帶英進去。

  看護過來說:“謝謝你來,她好似有話要說,我們聽不懂!

  英推門進去,輕輕說:“我來了!

  只見任太太坐在安樂椅上,出乎意料,精神還不錯,她轉過頭來,一見小英便高興地說:“樂家,你來了!

  任太太分明認錯人,可是,樂家是誰,從未聽她提過。

  看護低聲說:“她的心臟已經衰竭!

  任太太遞起手,觸動各種搭在她身上的管子,發出詭異的叮叮響聲。

  英蹲到她身邊。

  “樂家,你不再怪我。”

  英微笑,“我很好!

  “樂家,當年我離開你,實在逼不得已,你原來已經安然長大!

  英已隱隱猜到樂家是什么人。

  英問看護:“任太太沒有親人?”

  “孑然一身,丈夫與兒子都比她先走!

  英握住老人的手。

  “樂家,我沒有一天不想起你!

  英低聲說:“我知道。”

  “你一個人在外頭,累不累,冷不冷,怕不怕?”

  “我很好,我懂得照顧自己!

  “你會不會做功課,同學們可善待你,老師有無偏心?”

  “我全應付過來了。”

  “吃得好不好,穿得暖嗎,住哪里?”

  “看我就知道,我什么都不缺。”

  任老太太松口氣,一下子累了。

  她緊握住小英的手。

  “樂家,你同我想像中一模一樣,能夠見到你真好!

  英低聲答:“我也是!

  任太太看著英,十分滿足,她的眼皮漸漸垂下,手也放松。

  看護輕輕說:“安德信小姐,你可以走了!

  “我愿意留下來!

  “我們不能叫義工負擔太多心理壓力!

  “再過五分鐘!

  看護點點頭,熟練地把任太太搬回床上。

  “她這回可與家人團聚了!

  英抬起頭,“你說得對!

  她看了看任太太干瘦的臉最后一眼,離開病房。

  英有頓悟。

  有什么事,要早點辦,切勿耿耿于懷留到最后一刻。

  真正放不開也不必故作大方。

  英忽然開竅,她釋然。

  看護出來再三向她道謝。

  英駕車回家,看到兄弟坐在門口等她。

  她下車,陪他坐在石階上。

  揚伸手指向天空,“看,天琴座。”

  英抬起頭,“呵,是,哎呀,北極星多么明亮,它朝西十五度是天樞及天璇星,再過去一點是天權及天璣,今夜真是觀星好日子。”

  “媽打電話來叫我們別忘記周末約會,她已經訂了飛機票。”

  “我們一定準時到。”

  “還有一個姓唐一個姓劉朋友找你!

  “知道了!

  他們進屋子去。

  揚熄掉泳池旁的燈。

  璜妮達一邊收拾一邊說:“這間屋子如果沒有你倆,不知清寂到什么地步!

  揚恐嚇她:“我與英遲早離巢。”

  “噯呀呀,那我真要對牢四面墻壁講話!

  揚忽然說:“英,這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他遞上小小禮包。

  英詫異,“遲到!

  “對不起我今日才做妥!

  “這是什么,又輕又薄,似一張光碟。”

  “你所有童年至今照片全收在里邊!

  “啊,這起碼要做二十小時!庇Ⅲ@喜。

  揚一鞠躬。

  “你這可愛的黑人。”

  “你也是,清人!

  璜妮達實在忍不住,“真受不了你倆這種親昵,我又是什么人?”

  兄妹倆異口同聲:“你是好人!

  璜妮達笑逐顏開。

  兄妹周末到華府赴會。

  過海關需打指模拍照留念。

  英說:“現在他們連鄰居也不信任。”

  “明年還需照虹膜,每一個游客都有記錄。”

  “那是何等樣艱巨工作,也只有他們的人力物力才做得到!

  海關把行李逐件搜,照相機電腦全部需展示功能。

  在飛機短程行程上英瀏覽光碟中照片。

  從出生到廿歲都有詳細記錄。

  養父喜歡拍照,技術高超,他很多時候又選用黑白底片,形象特別突出。

  “看這張!

  大頭照片,小小面孔哄近照相機,十分趣致。

  “你扮小丑,為何搽白面孔?”

  揚忘記了,那時六七歲的小英最羨慕白皮膚,有事沒事用媽媽化妝粉條把面孔撲得雪白。

  英沉默,繼續看別的照片。

  上了初中,高加索血統女同學掉過頭來崇尚金黃色膚色。一到夏季,出盡百寶:曬太陽,照紫外線燈,搽黃粉……只想扮出熱帶風情……

  沒有什么想要什么,真是無聊。

  接著是生日會的記錄照,只見人頭涌涌,好幾十名小朋友與家長一起出現。游戲節目與食物同樣豐富。

  揚不由得說:“媽真了不起!

  英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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