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隱約約之中,琮祺總覺得自己聽見有人在哭,他想大叫一聲“吵死了”,但他發不出聲音,睜不開眼睛,也動不了沉重的身軀。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彷佛有千斤重般,無論他如何的奮力,就是動彈不得。
就這樣,他一直躺著一直躺著,直到他終于慢慢的掀起沉沉的眼皮——
這是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不是客棧,不是任何他所知道的地方。他在一個幽靜的房間里,而這房間里除了他,還有……
是的,還有別人,而且這個人緊緊握著他的手,緊緊地……
那是一只小小的、柔軟的、纖細的、溫暖的手,甚至他有種感覺……就是這只手將他從無邊無盡的幽暗之中拉了出來。
他側過臉,看見一個女孩趴在床沿睡著。
是她,崔寶兒,那個明明跟他一點都不相干,卻教他怎么都放不下的女孩。
這是哪里呢?他記得在他救出她以后,便因為毒發而趕她走,接下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他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他覺得自己的氣有點虛,身上的傷口也還隱隱作痛,他試著想動,但也許是躺了太久,一直動不了。
寶兒的樣子看起來有點疲憊憔悴,臉蛋也似乎瘦了一圈。她沉沉的睡著,但手卻牢卒的抓著他。
女人的手,他不是沒抓過,但這樣被她緊緊握著,卻讓他有一種奇異的,從未有過的感覺。
他覺得心情很平靜,盡管他不知道現在的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樣的處境之中。
他隱約之中所聽見的哭聲,是她的吧?他記得他受傷毒發時,她哭得好傷心,哭得很斷腸,她……一直在他床邊為他哭著嗎?
忖著,他心里對她有著一種憐惜。
“嗯……”像是感覺到有人正看著她,寶兒皺皺眉心,慢慢的蘇醒過來。
睜開眼睛,迎上他平靜的、柔和的目光,她一震。
“羅大哥?”她以為自己看錯了,還用力的揉揉眼睛。
他抿著唇,淡淡地一笑。
“你醒了?”她喜極而泣,“你終于醒了?”因為放了心,她忍不住哭了起來!拔乙詾槟阍僖残巡粊砹耍乙詾椤彼薜谜Z不成句。
“就是你吧?”他還有點虛弱,說話有點中氣不足。
她一怔,不解地看著他!鞍?”
“就是你—直哭,吵死人了……”他皺皺眉頭,語帶促狹,“我是被你吵醒的……”
寶兒頓了一下,又哭又笑地!叭思覔难健
“我沒那么容易就死……”他安慰著她。
是啊,他還不能死,皇上交代他的事還沒完成呢。
看他身受重傷及劇毒,差點就一命嗚呼,居然還為了安慰她而開起玩笑,寶兒忍不住一陣鼻酸。
見她眼眶一紅,淚水又在眼眶里打轉,琮祺微微蹙眉,“還哭?”
“對不起……”她啞聲說。
“對不起什么?”
“都是我害了你。”她噙著淚道,“要不是為了我,你也不會……”
“難道要我坐視不管?”他唇角微微一勾,“雖然我是不太想多管閑事,但既然躲不掉,就只能插手了……”
“我們非親非故,毫無干系,你其實可以不理我的。”她咬了咬唇,“我老是給你惹麻煩,還忘恩負義的跟你頂撞……”說著,她用她小小的手心緊緊捏著他厚實的手掌,“真的很對不起……”
“丫頭,”他輕聲地說,“你沒事就好!
聽見他這么說,寶兒更是止不住淚水了。
見狀,琮祺倒傷起腦筋來了。
“我說真的,你……你別再哭了……”他皺起眉頭,露出了苦惱的表情。
看見他那樣的表情,寶兒連忙擦拭眼淚,吸了吸鼻子!昂谩茫也豢蘖恕
見她終于止住淚水,他撇唇一笑。
“對了,這兒是哪里?”他問。
“喔,”她抹去眼角僅余的淚花,“我也不知道!
他眉心一攏。不知道?她還真是處變不驚,隨遇而安啊。
“是海棠姊姊跟苫大爺帶我們來的,”她說,“這應該是她家吧?”
海棠的家?她不是住在鳴春樓嗎?怎么還有這個“家”?莫非……這里是伏慕書的分舵所在地?
“那天晚上你要小二哥去鳴舂樓找海棠姊姊,過不久她就跟苫大爺一起來了……”她將那晚的事一五一十地跟他說明,“苫大爺替你療傷止血,海棠姊姊大概被你的傷勢嚇壞了,出來時臉色發白,還要苫大爺扶著呢!
臉色發白,還要人扶著?琮祺心里一怔,不禁生疑。
當時他要小二哥去鳴春樓找海棠,是因為自從他到揚州后,都是由海棠出面跟他接觸,而他的身分也只有海棠跟伏慕書知悉。
他殺了徐大鵬,想必此事已在揚州城鬧大,若不妥善處理,恐怕會壞事。
若他以端王之子,十一貝勒的身分殺了那為非作歹的徐大鵬,鐵定沒人能辦得了他。但問題是,他的身分不能曝光,因為一旦身分曝光,就連皇上交代他的秘密任務都會見光。
而這也是他在情急之下,只能向海棠求援的原因。她是伏慕書的人,知道他出事,一定可以聯絡伏慕書出面。
但,替他療傷解毒的是苫驊?
不,雖說他不清楚自己究竟中了什么毒,但他知道那樣的毒必須是內力深厚的人才能以內力為他解毒。苫驊的武藝縱使不差,但替他處理皮肉傷還可以,若要解他身上的毒,那就太強人所難。
當時進入柴房的只有海棠跟苫驊,也就是說以內力為他解毒的人是……鳴春樓名妓海棠。
突然間,他覺得自己弄懂了一些事情,而一切豁然開朗——
“咦?”這時,有人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是伏慕書。
“海棠姊姊?”寶兒見是伏慕書進來,迫不及待地跟她報告著好消息,“羅大哥醒了!
伏慕書沒注意琮祺是不是醒了,倒是看見寶兒緊緊地抓著他的手。
像是感覺到她注意的眼光,寶兒嬌羞地松開了手。
伏慕書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變化,只是緩緩地走了過來!傲_公子,你可醒了?”
琮祺看著她,身體雖還虛弱,眼神卻一如平常的銳利。
他深深的睇視著她,淡淡地道:“謝謝你幫了這個忙……”
“哪兒的話,”伏慕書微微一笑,“三天三夜守在床邊的人是寶兒,你沒見她都瘦了一圈?”
琮祺瞥了寶兒一記,沒說什么,但眼底卻像是說著“我什么都知道”。
“丫頭,”他看著坐在床邊的寶兒,“我有些事要跟海棠姑娘說,你先出去吧!
寶兒微怔,眼底透露出一絲的失落。
什么話是不能讓她聽見或知道的呢?她心里忍不住這樣想著。
而她又在難過什么呢?為什么她心里有種卑微而悵然的感覺?
“寶兒,”像是察覺她眼底的落寞,伏慕書笑睇著她,“你幾天沒睡好,去歇著吧!
人家要她走,她能不走嗎?忖著,她站了起來,“那我出去了。”說完,她踩著有點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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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里只剩下琮祺和伏慕書,以及一室沉詭的氣氛。
許久之后,琮祺才開口:“我該叫你海棠姑娘?還是……”他凌厲的目光直逼向伏慕書,“伏分舵主?”
伏慕書陡地一震,驚疑道:“羅公子?”
“伏慕書就是海棠,海棠就是伏慕書,不是嗎?”他語氣平靜。
她微微擰著眉心,沉默了一下。
看來她的身分已經被他識破,再也沒有隱瞞的必要。
“你什么時候發現的?”她問。
“剛才。”他說。
她一怔,“剛才?”
“丫頭說你從柴房出來時臉色發白,虛弱得要人攙扶……”他直視著她,“以內力替我解毒的人是你,沒錯吧?”
伏慕書雖震驚,但還算平靜!笆堑模揖褪欠綍。”
“為什么?”他問,“為什么要隱瞞身分?”
“在我確定你可以將東西完好無缺送到皇上手中之前,我不想身分曝光。”她說。
“那么你現在可以確定了嗎?”他的語氣強硬,“何必浪費彼此的時間?”
伏慕書秀眉一擰,“此事非同小可,我有我的考量。”
“我不想節外生枝!辩鞯穆曇綦m虛弱,但一字一句都顯露出他的強勢及堅定。
“節外生枝?”她疑惑地看著他。
“我只想盡快完成這趟任務,結束這種什么事都不能做,什么話都不能說的日子!
“雖然你這么說,但是你已經那么做了,不是嗎?”伏慕書眼底有幾分的懊惱。
聞言,他微頓。
她神情一凝,幽幽地注視著他,“你殺了徐大鵬,可知道外頭有多少人在找你?這不就是你所說的節外生枝?”伏慕書直言問道。
“當時我沒有選擇!彼f。
“因為寶兒姑娘?”她蹙眉一笑,隱隱帶著苦澀,“既然是萍水相逢,既然不想節外生枝,怎么又跟她有這么深的牽扯?”
琮祺臉一沉,態度雖客氣,語氣卻強硬,“伏分舵主似乎管多了……”
“我……”她心頭一震,警覺地道:“實在失禮,我只是想提醒羅公子,正事要緊!
“我明白!彼f,“所以我才希望伏分舵主能盡快將東西給我,讓我回京覆命!
伏慕書為自己剛才的失態感到羞愧又懊惱,她有點沉不住氣的說:“等你的傷勢痊愈了以后,我會親手將東西交給你!
“希望伏分舵主說到做到!
“你難道認為我會食言?”
“不,我沒那么想過!彼ǘǖ刂币曋胺侄嬷髑寥f苦跟皇上取得聯系,自然不是兒戲!
伏慕書秀眉一叫,神情略顯羞惱,但她惱的是沉不了氣、隱藏不了心情的自己。
“我不打擾羅公子休息了。”她轉身迅速離去,像是這房間里,充斥著什么教她難受的氣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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梢晚,寶兒端了碗熱粥進來。
假寐中的琮祺,睜開了眼睛。
“你餓了沒?”她挨到床邊,眨動一雙大眼睛盯著他。
看著她那有趣的表情,他撇唇一笑!坝悬c。”
“我替你熬了碗粥,你想喝嗎?”她問。
“嗯!
“那我扶你起來。”她靠近他,毫不在乎男女之別。
他心頭一震,反倒尷尬起來。“不,我自己能起來……”
“要是你用力過度,扯開了傷口豈不麻煩?”她微蹙起眉,噘著小嘴。
“你勁兒不夠,不如請別人來……”
“誰說我勁兒不夠?”她打斷他的話,一臉氣惱,“為什么你不要我幫忙?”
迎上她那慍惱又帶著點難過的表情,琮祺一時問不知道該說什么。
江湖兒女理應不拘小節,他好歹在江湖上打滾了幾年,怎么卻這么婆媽忸怩?
他受傷時,想必伏慕書也曾為他寬衣療傷,但他在面對伏慕書時,并不覺得尷尬別扭,可對寶兒,他卻……
“我只是想盡一點心力,不行嗎?”寶兒說著說著,眼眶又紅了。
見狀,琮祺有點急了。
“你受傷時,我什么忙都幫不上,眼看著海棠姊姊跟苫大爺在里頭給你療傷,我卻只能焦急的在外面等待,我覺得我……我很沒用……”她眼角泛著淚光,但她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丫頭,你還是個閨女,很多事并不方便……”他試著跟她解釋。
但顯然地,寶兒并不接受他的解釋。
“那么海棠姊姊就方便嗎?”她咬咬唇,倔強的忍著淚水。
他一頓,“這……你們不一樣!
在他心里,有著花容月貌的伏慕書,是個幾乎沒有性別的人,她是天地會的分舵主,跟他只有單純的公事關系。但寶兒不同,她……她像是個不懂事的小妹妹,可是感覺又比妹妹復雜許多。他不得不說,當她靠近他時,沉穩如他也有著莫名的心情波動。
你們不一樣。聽見他這句話,寶兒只覺得像是被狠狠澆了盆冷水般。
“我知道我跟你的關系,不如你跟她親密……”她幽幽地看著他,“可是你為了我而受傷,難道就不能讓我替你做點事?”
“這……”看她都快哭了,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足好。
寶兒負氣地瞪著他,“那好,我請海棠姊姊來幫你好了。”說罷,她扭頭就走。
“丫頭。”他叫住她。
她像是在生悶氣,雖然是停下了腳步,卻不愿轉身看他。
看著她那纖細又惹人憐的背影,琮祺認輸了。
他無奈一嘆,“你回來!
“不要!彼氣地說。
“我拜托你,行嗎?”
“不行。”
“那么我求你……”他真是沒想到他愛新覺羅·琮祺也有這么一天。
總是隨心所欲的他,從不在乎別人的想法及感覺,即使是他的親人,他也總能揮揮衣袖,十分瀟灑。唯獨她,敦他狠不下心也放不下。
是不是他近三十年來活得太自我也太自由,上天才派她這個小怪物來磨他呢?
“不。”她委屈地流下眼淚,卻又不甘心的抹掉它。
琮祺眉頭一擰,“拜托你別又哭了……”
她不說話,只是背對著他。
“丫頭,我餓了……”他捺著性子哄她,“你快扶我起來暍粥,好嗎?”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慢慢的轉過身,怨怨地看著他!罢娴?”
“是,我需要你幫忙。”他說。
這會兒,她終于破涕為笑,快步地走了過來。
她挨到床邊坐下,毫不遲疑地將身體傾向他,伸出手臂往他脖子底下一穿,勾住了他的頸項。
這樣的接觸讓琮祺心頭一悸,頗不自在。并不是討厭,而是覺得心慌意亂。
“噫!睂殐盒⌒牡兀钩龀阅痰牧,慢慢地將他扶坐起來。
待他坐起,她滿意又得意地笑逐顏開,“誰說我沒勁兒的?”說完,她端來熱粥,坐在床沿。
“還燙著,我先吹吹……”她用湯匙輕攪著碗里的熱粥,然后舀起一匙,一口口輕輕地吹。
“來,嘴巴張開……”她像哄孩子般地笑睇著他。
他濃眉一叫,感覺頗難為情。“我的手沒事,可以自己來……”
他這么一說,她又板起了臉。
“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伺候別人,你應該心懷感激的接受才是。”
“我是很感激,但是讓我自己來,可以嗎?”他帶著商量的語氣。
“不可以。”她斷然拒絕,語帶命令的說:“來,張嘴。”
他一臉無奈,卻又不忍再拒絕她的一片心意。張開嘴,他吃了她喂的第一口粥粥一喝下,他隨即皺起了眉頭。
見狀,寶兒一怔,“怎么了?太燙?”
“不,”他將那口粥喝下,“不燙,只是……”
寶兒疑惑地嘗了一口,立刻糾起眉心。“唉呀,好咸!”
琮祺忍俊不住地一笑,“揚州的鹽巴不花錢的是嗎?”
“我放多了……”她很不好意思,“人家是第一次下廚耶。”
“你應該邊放邊試試味道的。”說著,他笑嘆一記,“再說,熬粥可以不放鹽!
“我怕味道淡了,你吃不下……”
以為自己終于可以為他做點事兒,卻沒想到義白忙一場。
“我重新熬一碗!彼f。
“不,別浪費了……”
“可是這么咸……”
“沒關系!彼,“你熬了很久,不是嗎?”他伸手接過她手里的碗。
這次,寶兒沒堅持非喂他不可,而是靜靜地坐在一旁,看他喝完那碗過咸的粥。
此時,她心里慢慢地釋放出一股溫暖來,她不曉得那是什么,只知道這感覺不只溫暖,還有淡淡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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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一個人影趁著夜深,鬼鬼祟祟地出了伏慕書的宅子。
此人繞了幾個彎,來到附近的一問小廟前。
從廟里摸出另一個人,一伸手就把這人拉進廟門里。
“是我!闭f話的男人是陸振德,他是天地會成員之一,曾跟隨在伏天青麾下,受其重用。
“你嚇死我了。”聲音嬌軟,無限嫵媚的倚在他懷里的是伏慕書的丫鬢春杏。
兩人躲在幽暗處,先耳鬢廝磨的親熱了一番。
“怎樣?有什么斬發現嗎?”陸振德低聲問。
春杏點點頭,“先前跟小姐見面的那個人,現在住在分舵里。”
“什么?”他一怔。
“他受了重傷,不過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我想再不用多久,小姐她應該會把東西交給他……”
“是嗎?”陸振德若有所思地。
“那個人身邊帶著一個丫頭,跟他不知道是什么關系。”
“他御命在身,還帶著妞兒?”
“那丫頭聽說是他半路上遇見的,不過我看他倒是很寶貝她。”春杏績道,“你知道嗎?他為了救那丫頭,還殺了徐大鵬呢。他受了那么重的傷,也是為了那丫頭……”
聽她這么說,陸振德相當驚訝,“徐大鵬是他殺的?”
“是啊。”春杏肯定地點點頭,“聽說是徐大鵬抓了那丫頭,那個人才會殺了他……”
“啐,想不到乾隆居然派了個多情種來!
“我倒是很喜歡這種多情種,”春杏撒嬌地蹭了他一下,“不知道你會不會為我做這種傻事?”
陸振德在她臉上親了一記,將她抱個滿懷!拔业暮么盒樱疫不夠愛你嗎?”
她輕哼一聲,語帶試探的問:“事成之后,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
“我怎能忘得了你?”陸振德甜言蜜語的哄著,“等東西到手,我就以此威脅乾隆,到時要風得風,要雨有雨,榮華富貴,享用不盡,而這一切都有你的份……”
“真的?”春杏斜睇著他。
“半句不假。”他舉手做發誓狀。
春杏滿意地偎進他懷里,“要是你敢負我,我絕不饒你!
“放心吧!标懻竦屡膿嶂鄣组W過一抹狡黠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