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十天重返家門,沐裔嵐立刻嗅到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
這府宅——太安靜了。
雖然府中向來就很安靜,但今日卻靜寂得像是沒有半點人氣,要不是他太熟悉這里的一景一物,還真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張福,你先下去歇息吧!”
驅退張福,沐裔嵐逕自往寢房走。
但離寢房越近,他就越感受到那股異樣的靜寂。一進房,那個該誠惶誠恐出來迎接他的妻子卻沒有出現?
忍住不悅把屋內四處都找過一遍,沐裔嵐的臉色已經呈現鐵青。
她不在,她竟然不在房里?!
難道沒有人告訴她,他今天會回來;而妻子該做的事,就是在房間里等待丈夫歸來?
“春香、春香?”他氣急敗壞地朝門外急喊。
“少爺……您回來了?有什么吩咐?”服侍少爺這么久,春香一眼就看出主子臉色不對勁。
“少夫人呢?”
被那道冷冷的目光一掃,春香嚇得兩腿不爭氣地打起顫來。
“回少爺,少夫人一早就出去了!”
“出去了?”他的怒吼像猛獸咆哮,震得春香耳朵發疼。
她竟敢出府?!
是誰給她這么大的膽子,竟然敢擅自出府?
“是、是的!贝合闱由卮穑浑p手已快絞成了麻花。
“去哪?跟誰去的?”
但對他的發問,小丫鬟是一問三不知,還灑出一大串淚珠揚烈他的火氣。
“下去、下去!”他氣急敗壞揮揮手!暗任艺一厣俜蛉嗽賮硖幹媚!”
遣退春香,此刻的他簡直像被拔了虎須的老虎一樣,憤怒得想吃人。
太不像話了!
堂堂沐家少夫人,居然隨隨便便出府,拋頭露面成何體統?簡直是丟盡了他的臉。
沐家雖不是什么皇親國戚,但也算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家,她這么做,無異是將他沐裔嵐的面子往地上踩。
他究竟娶了個什么樣的妻子?
這樣的驚世駭俗、瞻大妄為,她想證明些什么?還是想向他的權威挑戰?
他鐵青著瞼招來張福隨他出府,發誓一找到她,非扭斷她的脖子不可。
連趕了幾天的路,風塵仆仆的沐裔嵐已是疲憊不堪,回到家卻還得出來找人,他滿肚子怒火更形旺熾。
午后大街上,菜販、雜貨攤都已經收市,該散去的人潮卻一反常態的多,他隱約嗅得出來一些不尋常的氣息。
“到前頭去!”
沐裔嵐冷聲指示,有把握他的手已經快掐上孫蘭娘的頸子。
他的直覺跟判斷果然是對的,循著圍觀人潮跟一堆長舌婦的竊竊私語,他幾乎可以肯定她就在這里。
“唉呀,那真的是當上沐家少奶奶的孫家女兒嗎?怎么看起來一點少夫人的派頭部沒有?”
“別說是派頭了,那身衣裳打扮甚至比我還寒酸,難不成這家大業大、賺銀子比咱們說話還快的沐大少爺,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像是被打了一拳似的,沐裔嵐的臉色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可不是,她如今可是堂堂的沐家少夫人,你瞧過哪個富貴人家跟叫化子分肉包吃的,這成何體統?”
“是啊,簡直教人匪夷所思哪!”
一群長舌婦發出此起彼落的嗟嘆聲。
幾天前,沐家風風光光的迎娶陣仗,盛大場景猶在眼前,才不過數日,孫蘭娘卻一身普通打扮,跟一群小叫化子親熱的吃包子,教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旁的張福也同樣尷尬得緊,尤其見到主子青白交錯的臉色,更教他頭皮發麻。
“對不起,請讓讓,我家少爺來找夫人……請讓讓!”
硬著頭皮,張福高聲喊道,忙著替主子排開圍觀的人潮。
推開最前頭一位正看得聚精會神的大嬸,沐裔嵐終于見到那個他恨不得狠狠掐住的美麗頸子的主人。
他的妻子,那個原該安分待在府中的沐家夫人,正領著一票小乞兒,蹲在街邊津津有味的啃著肉包,那模樣沒有半點沐家夫人的尊貴氣派,反倒像個野丫頭似的。
瞇起眼,沐裔嵐咬牙切齒瞪著不遠處一派怡然自得的美麗身影。
穿著一襲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碎花衫裙,簡單綰起的髻別了根素色發簪,她看起來雖然清靈脫俗、美麗懾人,但在沐裔嵐眼中,依然像個下折不扣的村婦。
一張俊臉青黃交錯,他擱在身側的大拳已經快捏碎了骨頭。
冷不防被包子嗆了一大口,孫蘭娘用力拍胸,才勉強穩住了氣息。
怎么她渾身的寒毛突然豎立,像是被某只大老虎盯住,隨時會撲過來將她一口吞下肚?!
唉呀,大白天哪來的老虎?她奸笑的嘲笑自己。
況且,這里可是人來人往的大街,又不是荒郊野外,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惡禽猛獸,找老鼠還比較快咧!
掩嘴偷偷竊笑了下,她迫不及待地又從大油紙袋里,掏出一顆熱騰騰的大包子,張嘴大口咬下,頓時滿足的笑瞇了眼。
她想死了這些平時愛吃得不得了的食物,孫蘭娘簡直不敢猜想,要是捱上好幾個月都吃不到那怎么辦?
“蘭姑娘,我可以再吃一個包子嗎?”
突然間,一個小心翼翼的稚嫩嗓音打斷了她的冥思。
拉回思緒,她朝身旁那張渴望的小臉綻出絕色笑容!爱斎豢梢。”
“蘭姑娘,那我也可以再吃一個嗎?”
“蘭姑娘,我也想再吃——”
“我也要、我也要!”
頓時,一票小乞兒此起彼落的嚷嚷道。
“沒問題,你們盡量吃,吃不夠我再買!
“太棒了,謝謝蘭姑娘!”
小乞兒們宛如看見英雄般,發出熱烈無比的歡呼聲。
滿滿一大袋包子轉眼間被搶一空,小乞兒蹲在街邊一字排開,臟兮兮的小手各抓著一顆白胖大肉包,那景況真是“壯觀”極了。
而領頭的孫蘭娘,無異是最受矚目的焦點!
她向來直來直往,從不怕旁人議論,依舊自顧自享受睽違好些天的美妙滋味,直到一雙手工精細的上好靴子在她眼前站定,才遽然喚醒陶醉的她。
詫異目光沿著那雙挺直長腿一路往上,經過平坦的腹部、寬闊的胸膛,最后終于跟那雙冰冷的黑眸交會。
“相公?”孫蘭娘驚喜地跳起來。“你回來啦?”
一聽到是沐府少爺,小叫化子也紛紛驚慌失措的跳了起來。
“蘭、蘭姑娘?”
他們哪還吃得下,個個都是手捧咬了一半的包子、面露驚懼,不安地躲到孫蘭娘的背后,活像老鼠見了兇貓。
“別怕,他是我的相公,你們可以喚他沐爺!
“沐爺!毙∑騼簜冊缭诮稚匣斐闪斯盱`精,立刻諂媚的齊聲喚道。
但一派尊貴、冷傲無情的沐裔嵐可不吃這一套,只從鼻孔里噴出一聲冷哼。
蔑視這一群渾身破舊的小乞兒,有的臉上還掛著黃鼻涕,全身臟兮兮不知多久沒有洗過澡,他嫌惡的擰起眉。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會這么巧也上街來?”她喜不自勝的連聲追問。
雖然他沒交代一聲就逕自出門去,讓她足足生了好幾天的悶氣,但一見著他,那些不滿、氣悶的情緒全像煙霧似地散光了。
他緊抿好看的唇不發一語,一張冷臉始終沒有表情,惟有從他額際浮現的青筋可以看得出,他不滿的情緒已經堆疊至最頂點。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森森寒氣自他齒縫間進出。
“當然是自己走路來的!”孫蘭娘一副他多此一問的語氣。
“我是說,誰準你到府外來?”
“我想上哪就上哪,為什么還要人準許?”孫蘭娘一臉莫名其妙。
捏得劈啪作響的關節,顯示沐裔嵐現在已經不止很生氣,還很想揍人。
“難道你下知道自己是什么身分?”俊臉已經抽搐扭曲得不成人形。
“我知道啊,沐家少夫人!彼鹛鹞⑿φf道。
看似聰穎機靈的孫蘭娘,在這節骨眼上卻糊涂得連他的話都沒聽懂一句。
一臉怪異的端詳他許久,孫蘭娘終于忍下住擔憂的開口:“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凈問些三歲小孩都懂的問題?
“你——”咬牙切齒瞪住她,沐裔嵐發誓對這個女人他再也忍無可忍。
但連續幾天出來吃吃喝喝、四處玩樂的孫蘭娘實在開心,開心到連他過分平靜的異樣都沒有發現。
“你一定是剛回來吧,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包子?”她從身旁的小乞兒手中借來一顆白胖包子,熱切地遞給他。
盯著包子上頭清晰的五個臟指印,他的臉比結霜的地獄還陰冷恐怖。
“不、要!”
但孫蘭娘不怕鬼,這張陰森冷臉自然也嚇不了她。
“那要不要吃烤鴨?大東酒樓的煙熏烤鴨好吃得讓人連舌頭都想吞下去,你一定要嘗嘗!”
他沒有反應,冷臉上的寒霜卻更厚幾分。
“還是你想試試桂花糕跟桂花釀?”
俊臉堅決地晃出一個拒絕的弧度。
“還是要吃點糖漬蜜棗?”她一臉期待地望著他。
“不必!毕袷侨虩o可忍,他從牙縫里進出話來。
孫蘭娘垮下肩,笑容斂去大半,以無可奈何的語氣問道:“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揍人!但沐裔嵐很克制地握住雙拳,忍下沖動。
“我要你立刻跟我回府!”
現在就要回那個金碧輝煌的大牢籠?可是……
孫蘭娘摸摸肚子、吞了吞口水,肚子里的饞蟲正叫得熱烈哪!
“可是我還想吃烤鴨、桂花糕還有糖漬蜜棗……”她不知死活的舔舔小嘴。
忍耐到達極限,他一把鉗住她的纖腕,像是想用力搖去塞滿她思路的食物影子,但眼角余光瞥見四周圍滿奸事人群,個個眾精會神、活像看猴耍戲般地看他們夫妻斗嘴,只差沒扛來小板凳、人手一袋小茶點……
是,他是很生氣、是想擰斷她的脖子,尤其他沐裔嵐的臉全被她丟光了,滿肚子的怒氣得找個出口發泄才會舒坦。
但她運氣很好,他向來是個動口不動手的君子,還剛好是個愛面子、絕不會把家丑攤出來張揚的人,否則他一定會當眾好好打她屁股一頓。
“放心,回府有得你吃的!”
他陰惻惻的吐出宣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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