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的指腹輕拍在頰上,一次、兩次,她不堪其擾地往隱蔽處鉆,安睡不了多久,低低的訕笑話語卻趁隙飄進耳中──
「匡先生,叫不醒嗎?可真妙,程小姐上車不到二十分鐘就飽睡到下車,不知是膽識過人,還是有您在身邊,什么都不怕了……」
這陌生的聲音……
她倏地掀開眼皮,車廂照明燈微弱,她辨視了半晌,終于認清她的臉整個鉆進匡政的肩窩,鼻尖觸及他的頸側青筋,潔凈的衣裳氣味縈繞。她一路將他當枕睡了多久?
她猛然坐直,動作突然,匡政拍拍她的膝,拂去她頰上紛亂的發絲,口氣溫和依舊,「別慌,我們到了!顾瘔籼K醒的她顯得有些憨相。
身邊只有匡政,另兩人已經下車了。他必是叫不醒她,又不好推開她,只能陪坐在里頭。
耳根瞬間火熱……她想起置身此地的原由,從最初的慌亂,到匡政寧斂的氣息感染了她,隔音完美的車廂、適當舒適的空調、規律的晃蕩,讓她合上了眼皮,全然忘卻未知的事件在等待著他們。
「到了?」她急忙推開車門。
前方燈火敞亮,是一處私人招待所造型的建筑物前院,四周高大的樹群環植,背后一片闃黑,但修剪得宜的庭園白天必定很可觀,夜里還是看得出庭階前方有數種開得極為妍麗的花叢。
她緊隨匡政,一步步穿過草坪,踏進招待大廳。原先的兩個男人要他們在此稍候,徑自走進一道拱廊后頭,一個似仆傭的中年婦人立刻端上熱茶、點心。
她環視一圈雕琢華美,像極了小型私人美術館的廳堂,她投注在匡政身上的目光越發異樣──往來皆是貴胄,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我也是第一次來這里!箍创┧难凵,他直接響應!稿X多到一個地步,就只是數字的增加游戲,和快樂不見得相干。這些畫,窮多數人一生都買不起,不過,也就只能掛在這里,讓少數看不懂的人鑒賞。這些畫家如果生前就知道心愛的畫將淪落于此,不知有何感覺?」
她驚訝地看了他好幾眼,不是為了他抒發的妙見,而是腳踩人家地盤,毫不掩飾地直諷主人公,他的膽子不小,可她的心臟開始撲通跳,她扯扯他衣袖,耳語著,「我待會要假裝和你不熟,還是──」
他搖頭,「妳怎么假裝都沒用,他們只相信他們看見的!
「我們什么都沒做,他們看見什么?」她懵懂不明!改愕降资鞘裁慈耍俊
「普通人。看不出來嗎?」指尖揉擰眉心,「他們誤會我了!
「那你和他們說清楚!」她發急道!肝铱梢酝旰玫幕厝グ?」
他「嗤」聲笑出,「別緊張,這里不是賊窟!
兩人交頭接耳半天,一串高分貝的洪亮笑聲從內部走廊一路傳出,她以為來了只熊,一現身才發現是名清瘦矮小的中年男子,頭發烏黑,兩眼炯亮,穿了件白色唐衫,行走健朗有勁。
「匡政!」瘦小男子一把攫住他的手,熱烈地晃了幾下!付紱]變。∧愎嬗写四苣,想替你接風一直找不著你。怎么?清心寡欲了?太早了吧?」
「岑先生,多謝厚愛,我小人物一個,不勞您費心。」
這位他們口中的岑先生,和她揣測的有一段距離,爽氣多過霸氣,形貌并不詭森,笑容毫不保留,她暗暗松了口氣,也許是自己過度想象了,只是一樁普通的私人過節罷了。
「這位是程小姐吧!」精銳的目光轉移,大手向她伸出。
「岑先生。」兩手交握時,短暫的審視,對方了然于胸的神情浮現。
「老劉,東西拿過來!贯窟m手一揮,年長的笑面男子應聲出現,交出一個長方紅色絨布盒!赋绦〗悖醮我娒,沒來得及準備,小小薄禮,別嫌棄!
語畢,盒蓋一掀,內容物呈現在她眼下,她眨了好幾眼,才想出那樣東西可能的名稱──「黑珍珠」。
那是一條簡單卻貴氣十足的珍珠頸煉,數顆晶瑩圓潤的珠身隨著天花板水晶燈投射的光線閃著耀澤,黑得神秘搶眼。外行的她也能臆測,這不是尋常人家可以出手得起的消費品,對方竟輕易地送給素未謀面的女人,代價絕不會是她的單純腦袋猜得出來的。
「噢。」她簡短地低呼一聲,歪著頭鑒賞一番,指腹輕滑過珠體,而后直起腰!负芷粒臀业膯?」
岑卓適豪氣地點頭,笑容滿面。
「為什么?」
這一問,把她的不諳世事顯露無遺,在場除了匡政全都一怔。
岑卓適面不改色,「匡政喜歡的人,我們都一視同仁,程小姐開心,匡政也會開心!
「噢,真可惜,可是他沒喜歡我,我也沒喜歡他,我開不開心和他一點關系也沒有,如果我收下了,不是非和他交往不可?那我會感到非常困擾。岑先生,您看起來通情達禮,不會亂點鴛鴦譜吧?」她皺著眉道。
微微的困惑和訝異流過精目,岑卓適城府過人,很快轉鋒,朗笑道:「程小姐都這么說了,那我的人確實是搞錯了。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們,匡政這人從不在外頭和異性過從甚密,你們在邀月坊單獨相處幾次;他三不五時造訪程家面館,簡直把妳家當自家廚房;現在又為妳們大舉擴店,很難不讓人做此聯想。程小姐,冒犯了,請見諒!」
她頓覺荒謬地「啊」了聲,匡政暗嘆,懇切道:「岑先生,很抱歉,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現在慢慢不管事了,包含駱家底下的事,都會漸漸淡出,我長考的結果,是要更換跑道,不再涉事,輕松自在過日子。岑先生,這么一點小小心愿,您不會不成全吧?」
岑卓適面有凝色,不再客套,「是駱家對不起你,你犯不著因而喪志。我看好你的能耐,如果你能過來幫我,是再好不過,想要什么,盡管開口,駱家給得起的,我岑卓適不會遜色。」
匡政未見喜色,「駱家和我的事,不是兩句話可以說明白,我做的選擇,就得自己承擔,如果要另覓東家,不會等到現在。岑先生,適才到處都有,不必找我這包袱不少的人,一旦打著您的名號做事,也許還會給您不少麻頂;在別人眼里,就不過是個見利思遷、忘恩負義的人罷了,誰敢信任我?我沒這等價值讓您費心相待!
「那三年還不夠還駱家的恩嗎?現在的人做事哪個不見利思遷?值不值得我心里有數,聰明人多,進退有據的人少,我喜歡你的性子,今天才會不惜一切請您前來。坦白說,你情我愿才能相得益彰,你若不樂意,做起事也不會順手,無論如何,你還是考慮一下,我隨時等你消息!贯窟m放松了長眉,不再緊追不舍,頗有興味地看著程天聆。「程小姐,我活了大半輩子了,很少看錯人,或許今天亂點鴛鴦譜的我,哪天會成為妳的大媒人,到時別忘了包個大紅包給我。」
她直干笑,見他說話和氣,大著膽子試探道:「那──我可不可以回去了?我明天還要上班呢!」
岑卓適大笑,揮手叫另一名冷面男子,「小曾,把車開過來!」拍拍匡政的肩道:「今天失禮了,有機會,不妨結個緣,有何請求,盡管告訴我,生意不成,忘年之交總可以做吧!」
「我沒什么奢求,只希望上館子吃面或做小生意能平平安安,如此而已!
「這有什么問題!我可不是這般氣量狹小的人,別把老劉的玩笑話當真了!箍镎,欠身告辭后,拉起她走出前廳。
一輛嶄新銀白色的寶馬車疾風般越過草坪,在他們面前嘎然而止,穩穩停當。
小曾下了車,把鑰匙交給匡政,俯首道:「匡先生,岑先生交代,請您親自開車回去,如果對車的性能不滿意,請告訴車商,隨時可以更換。」不等他應允,轉身進了屋內把巍巍大門關上,連大廳的主燈也一一關熄,僅剩前廊的數盞照明燈。
「老狐貍!」匡政無奈地搖搖頭,把車鑰匙放在車頂,俯下臉查看她的腳!高好,今天穿球鞋,我們走吧!」他邁步走出庭廊,越走越遠,證實了他的確是想用「走」的離開。
「不是吧?」她緊追上去,「你真的要用走的?」
「是!顾^也不回。
「你不必這么急著表白心志,車借用一下明天再還他不就成了?」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放眼連個民宅的燈火都沒有,顯見是隱密性極高的私人度假地,就算要搭公車時間也不對,黑天暗地的要走到何時?
「車一開走,就無法對某些人交代和他沒關系了。我們走一陣吧,看看有沒有出租車!顾桓钠渲尽
「沒事半夜出租車怎么會來這里?」她急得東張西望,靈機一動,拉住他,「你有帶手機吧?叫小義來接我們總可以吧?」
他攤攤兩手,「我身上不帶手機的!
她聽了腿軟,垮下肩膊拖拉著腳步走。
「你總可以告訴我,努力的走,兩個鐘頭內可以離開山區,到臺北市區吧?」她退而求其次,就當逛街一樣走兩個鐘頭,只要不打瞌睡,她還撐得下去。
「恐怕不行。」冷水再潑一次。
她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扯住他衣袖,「為什么?我瞧這也不算山上,不過是遠一點的郊區,不是嗎?」
「這里是桃園,不是臺北!
「桃……園?」
扭曲的聲音,已經不像她的了。
*
她終于了解為什么來這一趟的車程可以讓她睡個小覺了,早已離開臺北市的她,被賣了也不會知道吧?幸好有匡政在!
幸好?她不明白為何起了這樣的直覺,有匡政在,豺狼虎豹都不必擔心。
前面的男人悶不吭聲的走,速度一致,絲毫沒有倦意。她追了幾次,落后幾次,沿途只有零星的機車經過,偶有四輪轎車快速呼嘯而過,無意停下搭載。走了有半個鐘頭,她忍不住了,向前喚,「喂!你走那么快,我跟不上了。」
他停下等候,歉然道:「我想妳大概急著回去,不想耽擱。」
她趨上前,吞了吞口水,「我好渴,這里要是有自動販賣機就好了,不用多,一瓶可樂就好!共幌脒好,一想喉嚨益發癢澀。
他無聲笑,哄慰的口吻,「再忍一會兒吧!來!」他伸出手。
她猶豫了一下,不想在這當口作無謂矜持,把右手交給他。
有他的力道撐持,她走得沒那么吃力了,不過也就那么一會兒,生理時鐘的波波來襲產生了困倦,全身的重量漸漸倚落在他手臂上,只要他一松手,眼皮半垂的她馬上就會栽在地上。
「對不起,害妳受苦了!垢惺艿剿龔娏业钠@,他放慢了腳步。
她撐開眼皮,微弱的哼一聲,含糊地應,「沒辦法,人要有骨氣就得吃點苦,這是我爸說的,雖然我爸從沒發過財!
連句抱怨的話都未說出口,帶著純直的義氣跟著半生不熟的他走這段未知的路程,從這一點看,她并不比葉芳芝精明多少啊。
近似憐惜的心緒在萌動,他忽然停步,扶起她快垂到胸口的下巴,提議道:「我背妳吧!妳快睡著了。」
「呃?」她努力睜大眼,極力搖頭,「還是不要吧!我自己走。」她索性抽回手,搶先走在前面。
這樣無限制的肢體親密,她怕連自己也說服不了和他之間沒什么。
他由著她走在前頭,為了讓她打起精神,他啟個話題,「妳不想知道今天是怎么一回事?」
她緘默了會兒,才開口:「不用說,我猜得到。有人曾經對你好,但后來對不起你;有人賞識你,希望你拋開舊情為他效勞。你想必風光過,什么都見識過,所以可以拒絕誘惑。我不過是個被臺風尾掃到的人,知道太多沒什么意義,只要今天過后,不要再有人把你跟我送作堆就好了!
話剛完,他昂首朗笑,在萬籟俱寂里分外響亮。她嚇了一跳,推了他一下,「你笑什么?」她直尷尬,瞌睡蟲都跑了。
「沒什么,妳很有趣!顾樟诵,繼續前行。
「噢!顾槊樗,再看看夜空,平板著聲調,「通常,一般人不會形容美女有趣,你也覺得我很普通吧!」
他再次停步,扳住她的肩直盯著她;她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震住,轉著大眼發出詢問。星空下,路燈幽光中,他的眼神不易判別,但熠熠其輝掩不住,專注地投射在她臉上。她心驀地狂跳,一個荒謬的念頭倏忽襲至,她伸直五指,在他眼前揮動兩下,緊張地問:「你現在──是不是哪里覺得怪怪的?」
「唔?」問得風馬牛不相及。
「就是──」她怎好問他是否對她有動心的感覺?那幾張靈符不會選在這時候作用發酵吧?「沒──什么!
他不以為意地笑了兩聲,「我只是證實一下,妳真的很普通嗎?妳很好,有活力又善良顧家,這些條件會讓一個女人發光,比單純的五官迷人持久,說妳有趣,是因為妳不呆板,別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