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用回頭,也知道有對烏溜溜的眼珠子直追著他轉。有時他偏個角度看去,那對怔怔的眼珠差點轉不過去,被他逮個正著,小麥色臉頰浮起了緋色,長發一甩,趕緊故作姿態地做著手邊的事。
程天聆近日勤奮多了,留在店里的機率大增,原本漫不經心兼大而化之的神態消失了,變得機敏許多,手腳俐落地端盤遞碗,搶著打包剩菜及收帳,一股干勁讓老板娘省了不少力。
照說沒什么不妥,雖說她應該還在貪玩的年紀,自家生意多費點精神也是正常的,然而無論她一舉一動的對象是誰,他敏感地察覺到,她的注意力從他一踏進面館,就集中在他身上;尤其當老板娘與他熱絡地交談時,彷佛她所有的忙碌都是為了掩飾伺機而動的窺視。他不解,他與她數度交集,都在公共場合里,從沒什么不合理的情事發生,她莫名的心思投注是為那樁?
他慣見風浪,閱人無數,她叫得出他的全名這一點是奇怪了些,但要說她有何超乎常理的居心不太可能。這一家是他難得發掘可以輕松自如品嘗美食的小店,為了這番揣測不再上門光顧沒有必要,找個機會問問便可。
他放下筷子,走到收銀臺前,泰然地和眨也不眨一眼的她對視,放下鈔票!肝医裉炷睦镉惺裁床粚艈?」他輕問,和言悅色的。
「嗄?」她呆了呆,忙堆起笑,「沒。≈x謝光臨!顾纱嗨涂,零錢放在小碟子上,低下頭數著鈔票,不準備應對。
未久,葉芳芝挨近她,比女兒嬌嫩的嗓子咬字極慢,「數夠了吧?人都走了,裝什么佯!」
她暗驚,仍故作平靜,「不知道妳在說什么!顾仙鲜湛顧C抽屜,「我到樓上去了。」
「看夠了就想走人了?以后我天天免費請匡先生吃一頓,看能不能讓妳全心全意替我顧店,我就不必再貼紅條請人了!
葉芳芝笑得令她發毛,她端起面孔,氣惱道:「媽,妳想象力太豐富了,不跟妳說了!
她掀開通到后方起居室的布幔,葉芳芝叫住她,「等等,別走!
「妳別再拿我尋開心,明天我不顧店了!顾氣地說著。
「誰拿妳尋開心了?」葉芳芝走到匡政的座位下,拿起一個小型黑色手提包,「糟了,匡先生忘了帶走,我得追上他,免得他大老遠回來一趟。妳無別上樓,替我顧一下店。」
葉芳芝焦急溢于言表,丟下剛進門的客人就要出門。她一動念,立即一把奪下提包,拋下一句:「我去、我去,客人來了,妳快招呼一下!
她差點忘了,無論葉芳芝和匡政有何曖昧不明的情愫,在人來人住的店里總是多所顧忌,一出了店門可不一樣,要說什么、做什么她可管不著了。
可真糟!她畢竟無法心平氣和地面對母親的乍然轉變。愛并無道理這點她明白,就是無法接受母親如此輕易青睞他人,而且,還是一個有可能抱獨身主義的男人。葉芳芝這年紀還禁得起一場沒有結果的愛情游戲嗎?
街上行人不少,要認出他并不容易,他總是黑、灰、白三色上身,在夜晚形同保護色,這條街并非死巷,他往哪個方向走根本說不準。
她兩頭各跑了五十公尺,他都不在視線范圍內,消失得這么快,大概是開車離開的。
她呆站了一會,抱著燙手山芋,垂著頭,一路踢著小石子走回去。
「程小姐,在找我嗎?」一只手掌覆上她的肩,她驚詫地往后看去。
匡政閑淡地站在路邊,身旁跟著個年輕男子,她認出是第一次遇見匡政時,同在包廂里的男子,兩人似乎正在交談著,背后赫然是邀月坊。不過就在程家面館斜對面,她為何遺漏了他?
她東奔西跑了半天,原來他根本沒走遠,他到底何時開始注意到她的?
「你忘了包包了!顾魂噷擂危恢讲诺难笙嗍遣皇潜槐M收眼底。
「謝謝,麻煩妳了!顾舆^提包,一樣客氣有禮,嘴角噙著別有意味的笑,專注地看著她。
她轉著念……見到他不下十次,他耐性極佳,平坦的眉心沒有丁點褶痕,顯見很少皺眉;說話頻率如一,不快不慢;總不吝惜施予微笑……這樣的人,照理應該很好溝通,也許從他身上下手效果比較快,一次把話說穿了,所有可能衍生的麻煩就能提早阻絕了。
是的,麻煩!光想到他們之間的稱謂有可能改變就不寒而栗。她憶起自小將她扛在肩上,長大后「小寶貝」不離嘴邊的早逝父親,一股勇氣驟然泉涌。
「匡先生,能不能給我五分鐘,說幾句話?」她屏息以待,過于慎重又緊張的神色引起了注意,年輕男子大掌掩飾地抹了把臉,抿唇控制即將流泄的笑意,還不時觀看匡政的反應。
匡政的詫異僅出現剎那,隨即恢復平靜。「妳想說的話,方便站在這里說嗎?」
她瞄了眼年輕男子,再回頭覷看斜后方的面館,有些遲疑,咬咬牙,小聲道:「那到茶坊去吧!茶水費我付,不過只有你跟我。」
匡政隨和地點頭,「可以。小義,你在這等著。」
年輕男子終于忍不住,迸笑出聲。匡政淡淡地瞟向他,他立即收勢,連忙背過身,肩膀還在一抽一抽,努力消化發泄不完的笑氣。
沒禮貌的家伙!她沒好氣地快速閃進邀月坊,竄上二樓?床灰娙~芳芝的身影了,她突然一陣躊躇,她是否有權插手母親的人生?
。
情況變得似乎有些不對勁,且朝她想象之外的方向發展著,比方說,她現在兩手捧著小陶杯和對方在品茗。
她對茶一向沒研究,平常只喝咖啡,有關咖啡的周邊產品她都有股莫名的熱愛,例如咖啡蛋糕、咖啡冰淇淋,對茶的唯一的接觸是便利商店陳列的各式寶特瓶裝冷茶。方才一坐下,服務生送上整套茶具及茶葉,她還來不及開口,眼前的男人就極為認真地泡起茶來。
從盥燙茶具、沖茶、斟茶、聞香、品茶,一道道手續繁瑣卻流暢,他凝神斂氣,專注沉默,她不禁吞回滿肚子話,在觀看中慢慢沉淀了情緒。熱開水蒸騰中,他周身釋放著一抹寧靜,她一聲不吭,怕打破了隱隱然的安然,直到他遞給她一只陶杯,請她品嘗新茶。
這一喝,意想不到的清揚甘香在舌根生津盤繞,她要了一杯又一杯,不時發出贊嘆:「好喝!這是什么茶?」速度之快成了牛飲。
這人真懂生活啊!這么需要慢條斯理功夫的活兒使得這么好,平日必然常浸淫此道。
他笑,「凍頂烏龍;馗市圆诲e,很高興妳喜歡!
「嗯!真的很棒,下次讓我媽也來嘗嘗!顾患偎妓。
他將分裝的小型茶葉罐推到她面前,「這帶回去吧!不必親自來一趟!
她很快地瞥了他一眼,這人有不經意的體貼,長此以往,母親栽在他手里也不意外!覆挥昧,我跟柜臺買就行了!顾裰x著,舌間的甘液忽然苦澀起來,她竟然在這里跟他喝起老人茶來了。
「這茶是我寄放此地,平常若有來就拿上來喝,妳買不到的!顾忉屩
「那──我就跟你買吧!」接受這點小惠會令她很難道出開場白!竸e客氣!」
他莞爾,「這是朋友送的比賽茶,一斤五萬,我不知道該怎么賣妳呢!拿回去吧!」
「噗」一聲來不及阻攔,她口中的茶水往前直噴,半數沿著他臉面下滑,她慌亂地拿起桌上紙巾,忙不迭在他面龐胡抹一通!笇Σ黄、對不起……」
他握住她手腕,自行拿了張紙巾擦拭,對她的失禮似乎司空見慣,仍一派紳士,「不要緊,我自己來就好!
看不出來外表簡素的他會有這樣闊綽的朋友,千金難買情意,她還是忘了買茶這回事吧。
「說吧!妳想和我談什么?」他主動提及。
終于要言歸正傳了,她卻一時發傻,想不出適切的開場白。
嘴唇抿了又張,張了又合,對著那張態度認真的臉,她莫名泄了氣,頭越垂越低,長發半遮面。她看看表,已蘑菇了半個鐘頭了,再不說,匡政會當她是阿達一族吧!
「那個……」千呼萬喚始開頭,他朝她鼓勵地點頭,她硬著頭皮,缺乏中氣道:「我想跟你談談……我媽!」
后面兩個字說得極快且含糊,他聽到了,意外地沒什么特殊反應,只搭腔:「然后呢?」
「然后?」這男人有著異于常人的鎮定,他肯和她辟室私談,不會猜不到她的用意,卻靜待她和盤拖出,是好做攻防嗎?「匡先生,我媽十七歲時認識我爸,十八歲時生下我,他們一天都沒分開過,如果不是五年前我爸因病逝世,他們可以白頭到老。即使到現在,我可以確定,我媽還是深愛我爸,不會因任何事而改變,就算是因為……寂寞,而……認識朋友,并不代表……代表……」她是很糟的說客,竟詞窮了!
她扯發敲額的懊惱模樣使他平靜的神韻漏了點縫隙,近似啼笑皆非、莫名不解,唇越抿越緊,怕不適當的插話讓她思路中斷。
「哎!」她拍了一下矮方桌,大有豁出去之勢。「你別看我媽一手廚藝了得,她單純得很,別人隨便獻個殷勤,她就昏頭轉向、是非不清了。她空有一張美人臉,其實是個呆子,除了店里和廚房的事,其它一概不通。我弟是我從小顧大的,這輩子我媽替他洗澡的次數不超過五根手指頭,都是我爸和我包辦的;在廚房切切弄弄是她最快樂的事,其它家務事都是由我負責,她還以為家里這么干凈是神仙幫的忙哩!有一年,我存夠了錢到美國游學幾個月,回到家里還以為遭了小偷了,她和我弟把家里搞得跟垃圾掩埋場一樣,帳單堆得不計其數,電話也被電信局切斷;當天我弟和朋友飚車鬧事被抓,警察打電話到店里通知她去帶人,她自以為聰明把人家當詐騙集團,臭罵人家一頓,讓我弟差點在警局過夜──」
她喘口氣,抓了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正色看住他!缚偠灾,匡先生,你找錯人了!
爆這些料夠了吧?如果不夠,她不介意細說從頭。
他很專心,眼中有聽故事般的新奇,見她停止數落,他挪了下坐姿,咳一聲道:「基本上,我對她的要求不多,只要廚房的部分能做到標準就好,其它的,她高興就好,我不干涉!
頭頂如響悶雷,她好半天嘴合不攏,兩眼直楞楞發酸?镎降资呛萌诉是笨蛋?駱家珍是因為他少見的寬厚特質而遲不放手嗎?
她再喝了口悶茶,郁郁不樂,兩手抱著屈膝,有些呆滯的臉斜歪在膝蓋上。
他繞過桌子,蹲身低探,大掌擱在她肩上,柔聲地勸慰,「別擔心,妳該對妳媽有信心,我相信她,她沒妳想的這么糟。通常,集中心志在一件事上的人,很難面面俱道,生活上大而化之一點是可以理解的。」
她斜覷他,不知該慶幸葉芳芝招了好運道,還是憐憫眼前這過分樂觀的男人。她仰起臉,突然問道:「匡先生,您今年貴庚?」
依據他外型很難猜得出正確年齡,他臉部皮膚雖堪稱緊實光潔,連表情紋都找不著,但肢體語言又透著持重練達,照埋說超過三十五了。
「三十六。」他毫不保留。
「三十六?」她直起腰桿,重新仔細打量他──怎么也無法將他視為長輩。 改悌ぉの磥碛薪Y婚打算嗎?」
他微愕,目光略有游移,回答得較慢,「很難說,暫時還沒有打算!
她抿抿唇,妥協的語氣,加上無力感,「雖然八字還沒一撇,不過,我能不能跟你打個商量?」
「說吧!」眉峰微挑,有心理準備她即將有驚人之語。
「我媽是個守舊的人,她不會只交往不結婚的,如果有一天你們非結婚不可,我能不能還是稱呼你匡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