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十……」
素手點指兵兵,一個個幼兒魚貫地上了娃娃車,綁著兩根沖天辮的小女孩墊后,閃著狡黠的大眼,指著校園外對街的一棵鳳凰樹,「老師,那里有一個人在看著妳,在樹下!
她看也不看,嘿嘿冷笑,「馬曉玲,這招行不通了,別想溜走,快給我上車!」
「真的,真的,是個大美女,比老師還漂亮!柜R曉玲又蹬又跳,遲不上車,一雙銅鈴眼眺望著對街,猛搖她的手。
「噢!真可惜,老師只喜歡帥哥,對美女沒興趣。」她一把抱住女孩頗有份量的圓軀,推進車廂里!冈僖!」
上次女孩這一招成功地引開了她的注意,一溜煙不見人影,把全園搞得人仰馬翻;這次重施故技,她再笨得上當就有可能被園長開除了。
「老師,沒騙妳,真的啦!」馬曉玲掙扎著,值班隨車老師粗臂一卷,把她拖進座位,碰地關上車門。
她吁出一口長氣,目送娃娃車駛離視線,隨意掃過空蕩蕩的街道。一眼望穿過去,蓊蓊郁郁的樹下,的確站了一名女子,并且,瞧著她目不轉睛。
馬曉玲沒撒謊。
女子身著雪白上衣、朱色短裙,領口裁剪如云,裙色如鳳凰花瓣,引人側目,兩種極端的顏色在姣軀上交會得如此諧調。她遲疑地站著,不知該不該走過去。
正躊躇著,女子過街來了,她動也不動,直到和女子近身相對。
「駱小姐。」她按捺驚疑,主動出聲招呼,駱家珍的相貌一見難忘。
「程小姐,方便說個話嗎?」駱家珍語調有禮,眼神睥睨,她見識過對方的氣焰,倒不覺陌生。
連她工作的地點都能知曉,應該是有備而來的吧?但她一不懂相命預測、二和駱家珍僅一面之緣,即使從匡政那里間接得知和程家的合作關系,她個人對駱家珍而言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各式揣想紛至,她還是禮貌地詢問:「駱小姐想談什么?」
「匡政!」簡潔有力。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駱家珍精迫的目光讓她隱隱覺知,此行是針對她來的,并非只有旁敲側擊。但,她處在一個什么都算不上的位置,絲毫不具關鍵性,莫非潛埋在心里對匡政微妙的好感,已經由大伯從命紙上感應到,轉告駱家珍了?
「駱小姐,我幫不了妳的忙……」她為難地。
「妳可以!」從牛皮紙袋里抽出一疊照片,遞給她。
她不疑有他的接過,第一張還看不出所以然,待辨認出畫面上的臉孔,她駭異地一張張快速地看過,兩眼越睜越大,抬起頭,承接駱家珍興師問罪的表情。
「妳說呢?」
她沒猜錯,駱家珍是針對她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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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館里,兩個女人相對無言有五分鐘之久。
她從不知道自己的五官值得別人如此端詳。駱家珍原本靠著椅背,微噘著朱唇睨視她;她正襟危坐,不發一語,等著接招。沒多久,駱家珍越看越近,睫毛眨也不眨,兩肘干脆撐在咖啡桌上,伸長脖子,聚精會神地審視她;她下意識后退,腦子被前方的一團香氣和艷光攪得亂糟糟,直覺摸了摸臉龐瞧是否沾了烏漬。
「奇怪,沒多特別啊,他為什么喜歡妳?」駱家珍終于喃喃發出評語。
「呃?誰?」她梗住。
「妳在程先生那邊見到我時,就知道匡政了吧?」程天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美女,但臉上一對不必修飾就又黑又彎的濃眉、圓大的娃娃眼珠、一頭可以拍洗發精廣告的烏亮如瀑長發,看過很容易留下印象。
「他是我們店里的常客!顾鐚嵳f了,卻知道滿足不了對方的疑惑。果真,駱家珍揚起了柳眉。
「程天聆,不會是妳大伯和妳套好招故意說了一堆鬼話要我放棄匡政吧?」倘使如此,她必定不客氣地去踢館子。
她拍了下額頭,不可置信,「駱小姐,那天妳是突然插隊進來的,我們不認識妳,更不知道妳要問什么,如何套招?」
駱家珍皺皺鼻子,不甚甘心,握緊的拳頭卻松開了,嘟著嘴,「就算是吧!可妳明知我和他的關系,怎么可以隨心所欲接受他的追求?妳在笑話我?」
她一聽,突然明白了匡政的困擾源自何處,駱家珍的一廂情愿不是情癡,而是嬌慣的占有欲。「匡政沒有追求我,我也沒笑話妳,你們之間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程家和他只有合作關系,我和他是朋友!
前方一對美眸圓睜,擺明了是聽到瞎話。「程天聆,照片會說話,你們上了賓館,還在大馬路上卿卿我我,說沒關系鬼才相信!」
她徒勞地辯駁,「不是你看到的這樣,那天是意外,有一群人不知為了什么對我們窮追不舍,我們一時情急才躲進賓館的!固拱渍f,這個理由連她母親都不會相信,她想起了八卦報紙三不五時拍到名人進旅館偷吃的畫面,無論當事人多么信誓旦旦,事后的民調永遠顯示大多數人當他們鬼扯,駱家珍不相信,她也只好自認倒霉。
「一群人?什么樣的人?」竟對她的說法起了好奇心。
「天很黑,我們顧著跑,沒看清楚,大概是不良份子之類的!顾捎锌蔁o地描述著,既不會被采信,也就省了口水。
駱家珍托著腮思索起來,似乎連想到了什么,不時又瞄了她幾眼,「你們真的沒做什么?」
她明智地選擇將那晚床上的細節省略,「沒有!
駱家珍忽然嘆了口氣,面頰貼靠著手臂內側,整個人卸除了武裝,尖銳斂收,呈現小女兒無助的嬌態!赴!他到底想要什么?我喜歡他喜歡了這么久,他把我當小孩看,要我當他叔叔,我偏不!男朋友從沒認真交過,好不容易等他離婚了、我大學畢業了,已經夠大了,他還是不接受我。我知道他一定在意爸爸讓他受委屈的事,我可以補償他,爸爸也不反對,可是他……」
匡政有過婚姻?她喉口像塞了顆貢丸,盡棉薄之力勸說著:「駱小姐,妳別再找人跟蹤我們了,他決定的事,恐怕很難更改!乖瓉砜镎木X心沒錯,有人在跟監他們。
「妳怎么知道?他告訴過妳?」下巴不服輸的揚高。
她見狀,決定單刀直入,「我大伯后來跟妳說了些什么?」說法轉變如此之大,其中必有蹊蹺。
「程先生說,匡政嘴硬心軟,只要我使勁功夫纏住他,不讓他一天到晚只想著經營程家面館,他就會把心放在我身上,不過可能要花上一段時間。我照做了,三不五時上他家等門,他反而不回家了。妳說,妳天天看見他,到底是為什么?」
為什么?她驚愕得說不出答案。
程楚明竟以私害公,以為近水樓臺,葉芳芝會為匡政掀起內心一池春水,順手拿駱家珍當攪和的工具,攪得匡政心頭大亂!淡泊人事的程楚明竟會為了要弟妹守貞而走火入魔?她早該替匡政把事情澄清的!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只知道,妳如果愛一個人,就該尊重他的選擇,讓他不開心,不是妳喜歡他的初衷,不是嗎?」她放慢語調,轉念又道:「駱小姐,命理之說,只能參考,不能盡信,妳該相信眼前所見,不能憑別人三言兩語就照章辦事,那樣做……活得太沒自我了!惯@番話并不討喜,卻不得不說,她得替程楚明的私心收尾。
「噫?拆妳大伯的臺?」眼角斜揚,接著端直腰桿,俯近她,表情多了幾分鄭重!赋烫祚觯瑠呎f的沒錯,我決定要努力盡人事,不再管別人說什么了,匡政總有一天會明白我對他的心的!
「嗄?」她真愧對匡政,駱家珍對人事有異于常人的理解力,她能著力的地方實在不多。「那──那很好,有決心很好,就……就怕他不領情!
駱家珍滿意地瞇眼。「所以,我暫且相信妳和他沒什么,可是妳得幫幫我!
「嗄?」她沒聽錯吧?「幫……幫什么?」
「他最近老躲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待我好了,我使不上力,他對妳沒防備,妳是最好的幫手了,透過妳,我才有機會。 拐f得理所當然,她聽了手心發涼。
「妳在開玩笑吧?駱小姐。」她忙拉遠兩人的距離,暗地里同情起匡政。駱家珍從小到大,想必惡搞了不少事吧?
「這種事怎么能開玩笑?」精致的臉蛋又湊上來,「妳放心,妳幫了我,我也會幫妳的,我會替程家生意多宣傳的。要是他接受了我,爸爸出資替你們再開家分店都沒問題,妳說怎么樣?」
她面色頓僵,竭力維持著禮貌,「請問,我有說不的權利嗎?」她怎能背叛匡政、背叛自己?
「沒有!」駱家珍捧著腮幫子,嬌聲清亮地否決!赋碳颐骛^是你們家主要的經濟來源吧?要是有人一天到晚上門白吃白喝破壞氣氛,妳想還會不會高朋滿座啊?」
她匪夷所思地傻眼,喃念:「妳──真是──惡魔!」語出威脅時還能嬉皮笑臉。
「匡政也這么說過,不過他叫得比妳好聽,他叫我──小惡魔,聽起來是不是可愛多了?」
*
他每天見到她的時間不長,他刻意與她保持蜻蜓點水般的交會,對她、對他,未來都會是比較好的選擇。她有時僅是路過面館,和他打聲招呼就走,也許是算準他在店里才走這一趟,他不確定,也不介意;更多時她會留下幫忙送餐、收盤,手腳快速俐落,只有把餐點交給他時,動作會慢條斯理,在頰畔垂散的發絲間,掀動著羽睫,一次又一次地朝他探視,臨走前,以飽含蜜意的微笑作結束,他則帶著她留下的微笑意象,愉悅地吃完每一餐。
如果夠幸運,他愿意一直和她這樣保有如水純清、如陽溫煦的關系,直到有一天,她把帶著喜意的靦腆笑容轉向生命中真正的良伴。
今晚,她還是代班,從出現在樓梯轉角口,他眼角余光便隨著她身影移動,直到她?吭谒妥琅。
他習慣性地送出微笑;意外地,她始終垂著長睫,連淡掃一眼也無,動作快且慌亂,把面碗端出托盤時,湯汁竟潑灑在拇指上,她「嘶」一聲,忍著不縮手,把碗放好。他立時用紙巾捏住她的痛指,脫口:「要不要緊?」
她似乎嚇了一跳,很快抽回,不安地晃首,「沒事,兩位慢用。」
他盯著她走開。她半路騰只手接聽手機,焦慮響應:「今天不行……他身邊有別的朋友在……明天再來吧……」
「看夠了吧!她哪一點比家珍吸引人了?」對坐的中年男子發出了抗議,因圓胖而擠得剩一條縫的眼睛精光不減,豪氣地撈起面條囫圇吞下。
「駱叔,家珍是孩子。」他握著筷子,心里想著那根燙著的指頭。
「剛剛那小姐和家珍也差不多年紀吧?」駱進添哼笑,「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以為我答應家珍和你在一起是為了補償你,我這人,什么都賣,就是不賣女兒,她真心喜歡的,我才替她加把勁。當然,我也算是帶著你長大的,你是什么性子我很清楚,你不想要的,我絕不勉強!
「我沒疙瘩,我不適合家珍!够卮鹆藷o數遍,他還是眉頭不皺一下。
駱進添撐起小眼,瞟了周邊一圈,邊嚼邊含含糊糊地說著:「你志向剩這么點,搞個小餐館就行啦?」
「簡單又不必太操煩,這樣就行了。我喜歡這個主廚的手藝,做出來的味道和我媽的家鄉菜風味很接近,天天吃都不膩!
一碗面對駱進添而言,只是點心的量,他三兩下吃得碗底朝天,紙巾抹了抹油嘴,不禁贊嘆:「是好吃,不過想吃這個廚子的菜,上門光顧就行了,何必投身下去?還得我親自來找你?镎,不是為了你母親的事在怨我吧?」
香酥的紅糟肉片,在喉口竟有些難以下咽,他吞了口湯,清清喉嚨道:「一切都過去了,沒什么怨不怨的,您對我的情不只這一些,只是回來后,想過單純的日子,不想再涉入是非,可以安靜生活,是我現在的目標,我真的倦了!
「是倦了,還是想另起爐灶?」說時帶笑,彌勒佛般的體態卻迫力十足,無容他敷衍的余地。
他不答,噙著淡得快看不見的笑,眼神柔軟,迎接駱進添的銳箭逼視并無閃避,彷佛感覺不到對方的有意探測。駱進添暗驚,匡政變了,不過三年,氣勢全無,只聞氣度,若不是城府筑得滴水不漏,就是真心想更換跑道,可他活了五十多年,沒見過幾個人吃過魚翅燕窩還能回頭吃陽春面度日的。
「駱叔,您聽到什么?」他不卑不亢,笑得坦蕩。
「老岑找了你了?」拐彎抹角已無意義,匡政連主動表態都省了。
「是,我回絕他了!购唵位卮,不再多言,繼續喝湯。
「好,好!柜樳M添再度咧笑,手帕擦過汗濕的粗脖子!改阍趺礃佣际俏荫樇胰,我相信你。你對開店有興趣?資金夠不夠?別不好意思說。≡撃愕奈医^不啰嗦……」
他沒再細聽,抬頭再往周遭瞄尋,他想的還是那根燙著的手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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