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到“悟森工坊”拜訪的老客人都受到非常周到的招待。
有位面生的年輕小姐,一會兒搬椅子、一會兒倒茶、一會兒端點心,行動迅速確實,給人感覺精力充沛。
“哎呀,這位小姐,你是新進的團員嗎?”
“呵呵,不是不是,我是來客串的。”
“你別一直忙來忙去,休息一下,坐下來一起聊聊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陶菲菲!
“菲菲?這名字很可愛,很適合你呢。”
聊到后來,老人家們見她笑容甜美可親,越看越喜歡,有時就會出現這樣的問題:“我兒子年紀跟你差不多,現在還是單身,能不能介紹你們認識一下?”
她會笑著搖搖頭,回答:“對不起,我有男朋友了!
今天,又有同樣的問答發生。老實說,這樣的情形無論來幾次她都不厭其煩,比較麻煩的是要設法壓抑瀕臨滿溢的虛榮心。
面前的訪客有三位,一對銀發夫婦,另一位是落單的男子。
陶菲菲下班后來找高悟森,路經會客室見到有人,因為知道大家現在想必都在忙而抽不開身,便跟之前幾次一樣主動開始招呼他們。
當中的那對夫婦很熱情地跟她攀談,落單的男人則低垂著頭似在假寐,他戴著頂鴨舌帽,長相看不清楚,只看得出他留有落腮胡,年紀應該也不輕。
那位太太得知她有男友,感嘆道:“真是太可惜了,多希望你是我的準媳婦!
陶菲菲附和:“我也希望你是我男朋友的媽媽!
“怎么,他媽媽跟你處不好啊?”
“那倒沒有。他媽媽很早就過世了,只是他爸爸……唉!”她一想起來,忍不住要抱不平:“他爸根本就是個神經病,居然讓他吃那么多苦、經歷那么多風浪,搞得他未老先衰麻木不仁,年紀輕輕就比入定老僧還心如止水!焙λ@個女朋友當得這么辛苦。
“真的。俊彼龖嵖恼Z氣使對方有點驚訝。
“真的!”她用力點頭,還沒數落更多,會客室的門開了。
“咦!菲菲你來了。”來人見到她,面露微笑。“又要你幫忙招呼客人!
“王叔,”她站起身來,笑容可掬。“應該的啦!”
王叔笑著對她一頷首,看向在場的客人。“陳先生、陳太太,好久不見了!”目光一偏,打量剩下一人,有些怔愣!斑@位是……”
“哈!認不出我了嗎?”那人驀地出聲,聲音出奇宏亮,蘊滿笑意。
王叔顯然認出那聲音,先是大吃一驚,呆了幾秒之后大喜過望,搶到門口拉開門,朝正在外頭走廊上跟人議事的高悟森大喊:“高少!高少!快來!”
片刻后,高悟森出現門邊,問道:“什么事?”
王叔笑指指那人!翱纯凑l來了!”
此時,那人站起身,總算摘下頭上的鴨舌帽,露出一張略帶皺紋的黝黑笑臉,揮揮手,中氣十足地喊:“哈羅!”
“爸!”高悟森喊出的稱謂讓在旁的陶菲菲瞬間傻眼。
什么?!他他他他他剛剛叫他什么?是她聽錯了吧?!
“你出發之前怎么都不通知我們這邊一聲?”王叔問。
“我本來想去法國拜訪皮爾他們一家,看日期今年的藝術劇差不多要上檔了,想想也好久沒回臺灣了,就回來看看嘍。”
果然是老脾性,完全不按牌理出牌。王叔笑著搖頭。
“高老,真是好久不見你了!剛剛在旁邊看到我們也悶不吭聲,是不是忘記我們了?”在旁的陳氏夫婦開玩笑地責怪。
“怎么可能。是想一起給你們驚喜!”他哈哈大笑,目光轉向一旁的陶菲菲!霸捳f回來,小王,你是從哪找來這塊寶的?她比你還適合當客服哪!
完蛋了完蛋了……這三個字不斷在陶菲菲心中無限回響,此時此刻,她只希望自己從人間蒸發,當場消失。她臉色蒼白、額冒冷汗,干笑數聲,語無倫次地搶話:“我、我是路過、路過而已!王叔,高……高先生,你們慢慢敘舊,我有事先走了!
高悟森狐疑的瞅她。那句“高先生”是在稱呼他?
下一秒,只見她抓起包包,轉身就要奪門而逃,他于是在半途拉住她。
“對不起,我、那個……再跟你聯絡!彼^垂得很低,低得快要碰到胸口,嘴唇顫抖,整張臉脹成深紅色。
那不尋常的模樣引起他在意。“怎么了?”
“我……我真的有急事,超級超級急的!以后再跟你解釋啦!”她甩開他的手,氣急敗壞地說:“你不要跟來!我……我走了!再見!”說完飛奔出門。
“發生什么事了?”王叔也一頭霧水。
高悟森越想越不對勁,不放心地說:“我去追她!
“等等、等等!她到底是誰啊?”高父訝異極了的攔住兒子,沒想到他會有此反應。
王叔笑吟吟地揭曉謎底:“你兒子的女朋友啦!”
話一出口,高父和陳氏夫婦同時發出一聲驚噫。
然后,陳氏夫婦的表情變得有些尷尬,高父則蒙著臉開始發抖。
有必要這么激動嗎?王叔錯愕,直到他終于放聲大笑才恍悟他原來是在憋笑。
他邊笑邊說:“不用追了不用追了,我知道她為什么會跑掉!”
。
陶菲菲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失魂落魄。
冷靜下來之后,她腦中的“完蛋了”這三字進化成“真是白癡”這四字。
她干嘛跟他撇清關系、急著離開?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那是他爸——他爸耶!難道她可以一輩子避而不見嗎?真是白癡透頂!
果然人在做天在看,都怪她在別人背后嚼舌根才會慘遭報應。
但是瞎貓碰到死耗子都沒這么準,老天爺到底是不是故意針對她?說不定它現在正樂不可支地觀賞著她的窘境,還跟旁邊的神仙用蟠桃當賭注,賭她接下來會不會因為心神恍惚而又踩到狗屎……可恨!
好不容易他們的關系才有所進展,她竟在這個節骨眼上得罪他爸……“啊嗚哇……這下真的game over了啦……”
腳走得好酸痛,心想得好哀痛,她索性在路口蹲下,把頭埋在手臂中,心情爛得顧不得別人會注目,只想干脆吊蜘蛛絲一死了之。
“嘿!漂亮的美眉,在哭什么?讓我來安慰你吧!
一個輕佻稚嫩的聲音鉆入耳中,她抬起頭來,慢慢轉過身,打量眼前的人,不爽的同時,奇怪那嗓音為何會聽來有點耳熟?
那是個身穿奇裝異服的家伙。視線由下往上看去,先是一雙黑色的銀扣皮鞋,下身的褪色牛仔褲有五六個破洞不說,褲管管口形狀歪七扭八破爛不堪,牽出一絲一絲仿佛被過鈍的剪刀亂剪一通,上身套著一件無扣的黑色皮夾克,長度只到肚臍,夾克內襯了件五顏六色的T—shirt,活像從事油漆工作的工作服。
再往上看,他脖子上掛著銀鏈,左耳至少有七、八個耳洞,戴滿一串銀環;一頭中長發用發膠抓得沖天,發色染成刺眼夸張的螢光粉紅,要是臉上再畫個煙熏妝,大概就能在國外慶祝萬圣節時出去挨家挨戶討糖了。
重點是,那張年輕白凈的臉蛋——她百分之百認得!
她霍地起身,瞇眼瞪他,不怒而威。
少年看清她的臉,嘴巴張大,似乎嚇到了,轉身拔腿就溜。
“往哪走!”她伸手扯住他衣領,制止他的行動,湊近他的臉,好溫柔地說:“小弟,你剛才不是想把我這個‘漂亮的美眉’?怎么可以半途而廢呢?嗯?”
“我、我認錯人了啦!你是阿姨,又不是美眉!”
找死!她眼中火光一閃,心情正糟,他想被遷怒剛剛好!她伸手揪住他左耳就是一陣搖!澳氵@串環配叮當可真別致,是什么樂器?是不是這樣演奏??”
“哎!媽啊……這位大姐大,我真的是不小心認錯人了,對不起對不起,我給您賠罪了,就請您大人大量放我走吧……”
“你認錯人,我可沒認錯。”她輕拍他的臉頰,微笑著一字一字說:“我、最、親、愛、的、小、痞!
“拜托!我都認不出自己是誰了,你怎么認得出來!”小痞哀叫。
她輕哼!澳阋詾槲覐男】茨氵@小鬼長大是看假的?”
“好啦好啦!表姊大人,既然我們都相認了,你可以放開我了吧?這樣在大街上拉拉扯扯很丟臉耶!
“什么?這樣很丟臉?你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就不丟臉?”
“我這是為了掩人耳目啦。”
她驚異瞠目!澳阍谡f什么啊?”
“哎呀,你不懂啦!彼H為得意。“像我穿這樣走在街上,牽著小孩的媽媽都會跟小孩說:“噓,不要看。”大家都不敢多看我一眼呢!
“我看你是頭殼壞去了!”她狠狠賞他個爆栗。“說!為什么你會在臺北?”
“我離家出走啊!
他說得輕松,她聽得呆愣!案墒裁矗?小鬼,你的叛逆期還沒過嗎?”
“我才不是叛逆期的一時沖動!是爸媽都不了解我的志向,我不要再待在那個沉悶封閉的家埋沒我的才華,我要展翅高飛!”
拜托!她翻白眼。“翅膀都還沒長硬,小心墜落啊你!
“才不會!彼呐男乜凇!拔矣泻芏嗪没锇,我們有青春有熱血!”
“顧好你的頭顱最實際。”她皺緊眉頭。“你離家多久了?”
“今天第二天。”
她眉皺更緊,可想而知老家那邊現在肯定亂成一團!澳阕∧睦?”
“我網友家里!彼肿煨Α!拔覀冞@個樂團的人都是在網上認識的,他是我們團上的貝斯手,人很好喔!
又是樂團!他爸媽的憂慮果然不是無緣無故的,看他玩物喪志到這地步。她咬牙命令:“現在立刻去把你的隨身行李拿回來,跟著我走!
“干嘛?”他一臉戒備!版,你不要當小人去告密喔,也不要把我遣送回去,否則我會恨你的!
媽!“你這小鬼,真的很會惹麻煩!”她的拳頭快癢得受不了了。
“我才沒給你惹麻煩好不好!要不是我們不小心在街頭碰到,我才不打算通知你呢。不然你就當沒見過我好了!”他忿忿說完,轉身就要離開。
她拉住他,眼見道理一時講不通,只得說:“你別麻煩人家,搬到我家來住。我不會告密,只會報平安,而且保證你不會被強制帶回去,這樣行了吧?”
“真的?”他偏頭瞧她!版ⅲ谎跃哦Α@句成語可是你教我的喔。”
“你這死小孩,我什么時候騙過你了!?”
“明明就有。你以前還跟我說小孩子是從桃子里蹦出來的!
“你給我閉嘴!”她尖叫一聲。
深知那是她發飆的前兆,他這才乖乖閉嘴,領路帶她前往網友的居處。
路上,她沒好氣地問:“你從哪學來那種不入流的手段,跟人當街搭訕?”
“姊,你過時了啦!現在大家都嘛這樣泡妞,來電就在一起嘍!”
她冷冷道:“怎么,你對我的背影來電?”
“呃、呵呵……”他一時語塞,趕忙轉移話題:“對了,姊,你怎么瘦了?”所以他才認不出她的背影!盎锸巢缓门?”
“我業績壓力大啦!彪S口亂掰。
“是喔。”他又想到一個問題。“那你剛剛蹲在街上在干嘛?肚子痛哦?”
她抿緊唇,加快腳步。“笨蛋,不準問!”
死小孩,哪壺不開提哪壺,又提起她的傷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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