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中,可宜醒來。想翻身,立刻感覺到身邊的哲人,她忍著不動,不忍心吵醒他。
醒了就再難入睡。默默地打量四周,陌生的環境,是一間酒店的房間,心中的難受就這么冒了上來。
和哲人這么多年了,他們連個固定的小窠都沒有,每次相聚都在不同的酒店房間里。她愛哲人,也絕對相信哲人對她的愛,但是酒店的房間卻給她強烈的犯罪感。
這犯罪感已存在好久了,她一直埋在心中不敢說出來,她怕影響哲人。哲人的工作那么忙,負那么多、那么重的責任,她不能再給他任何壓力。
她不知道哲人會不會也有犯罪感;蛘咚悄腥耍瑢Α熬频辍睕]這么敏感。她不知道。
她記得好清楚,當年第一次隨哲人走進酒店時,她覺得全世界的人都望看她、都像在指責她,她是別人家里的第三者,是破壞者。
這么多年了,哲人的家庭還是完整的——至少在表面上,而她,大概永遠只能做個默默的第三者。
第三者未必是破壞者,是不是?第三者或者是受害的呢?受害?她怎能想到這兩個字?受害?她愛哲人,所有的一切全是她心甘情愿的。
受害?她忍不往笑起來。
哲人還是沉睡著。睡眠對他極重要,睡不好他就難以負荷一天繁重的工作。她完全不敢動,讓他多睡一刻就是一刻。
他常常這么整夜不回家,阿美當然心知肚明。阿美卻從來沒有—聲抱怨?匆娍梢耍親熱得很,仿佛什么事都不曾發生過。
可宜知道,換成自己絕對做不到。分明是個搶丈夫的女人,怎么可能笑臉相對?
是阿美的涵養好?度量大?她真的不知道。每當阿美做些她喜歡吃的東西送她時,她簡直不敢正視阿美,她的慚愧在那個時候是最高峰的。
但是她愛哲人,哲人愛她,這是鐵一般的事實,難道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嗎?
但是在一起——他們的地方只有酒店。酒店,她深深、深深的嘆息。
這是她心中永不能平衡的事。
除了愛情,她和那些跟男人上酒店開房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愛情——值得如此執著?可靠嗎?
!怎么想到這些?她開始懷疑愛情了嗎?她認為她和哲人之間的一切不值得嗎?
不,不,不,不是這樣的,從見到哲人的那一剎那起,她已愛上他,這么多年了,愛情愈深愈濃,怎可能懷疑呢?
哲人不算是個漂亮的男人,她愛他是全面的,他的人格,他的個性,他對工作的狂熱——尤其是這一點,當他全心狂熱投入工作時,她認為他那一剎那的美態是無可比擬的。他毫不猶豫地奉獻了自己的感情。
但是今天,她的毫不猶豫有了一絲變化?
不,她不是這樣的,真的,或者只因為酒店,她覺得再也無法容忍酒店的房間。
她要得不自覺的激動起來,誰知輕輕的移動也驚醒了旁邊的哲人。
☆☆☆
“醒了?”他望著她。
“嗯!彼桓页雎,不敢讓他知道心中激動。
他不傻,他怎會看不出她臉上神情的不妥呢?
“什么事?”他翻身擁往她。
“做了噩夢,你信嗎?”
他溫柔地拍拍她又搖搖頭。
“我們之間不可以有一絲隱瞞,我不容許這樣。”他說。
“你以為有什么事呢?醒得太早,脾氣不好!彼f。
他凝視她,動也不動,長長久久的凝視她。
“告訴我真話,否則今天我怎能工作呢?”
她不安了。她絕對不容許自己影響他的工作。
“我只是——在胡思亂想!
“那么把你的胡思亂想告訴我!彼f。語氣溫柔,但很堅持肯定。
“我——不喜歡酒店的房間!彼K于說。
他和她之間是不必有隱瞞的,為什么不能說呢?
“只是這樣?”他輕撫她的頭發!拔伊钅阄恕!
“不是委屈,哲人,你是知道的!彼龘u頭!熬频辍o我很壞的聯想。”
“我明白。我當然明白!彼私獾匚⑿Α
“你不要放在心里,這也不是件什么嚴重的事!
“起床吧!”他說:“我們還可以在清晨的好空氣里散散步!
離開酒店,實在令人大大地透一口氣。走在街上,可宜的頭都揚高了些。
“我們這些電視人很少有清晨的!闭苋苏f:“今天很難能可貴!
“你——要不要回家換衣服?”她問。
“你呢?”他反問。
她搖頭,她不愿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回家碰到哥哥,更不愿看母親的臉色。
“那我也不回去!彼f:“找一家上海店吃豆漿油條?”
“好。”她令自己振作。“但是——打個電話給阿美,她會擔心的!
他點點頭又拍拍她。他喜歡的是她的善良、本分。
在那小小的豆漿店里坐下,享受美味的早餐。哲人在角落里打電話,說了幾句他就回來。
“阿美沒說什么?”她問。
她不能不在意阿美,是不是?阿美無論如何是哲人正式的太太。
“我告訴她拍通宵節目,她讓我下班早些回去休息!彼摹
阿美真的完全不懷疑他說謊?或者根本知道他和可宜在一起,故意不拆穿?
可宜低下頭喝豆漿,心中又有不安的犯罪感。
“不要再胡思亂想。”他捉住她的手。
“沒有,真的沒有。”她猛然抬起頭!罢苋耍阌鷣碛舾辛!
“不是我敏感,是事實!彼偻氖植环拧!拔規Ыo你太多的委屈!
“我不覺得是委屈不就行了!
“我在想——現在是不是我該下決定的時候了?”他說。
“哲人——”她大吃一驚。
“放心。我有分寸,我知道該怎么做,”他很認真。“事情已經拖了太久,是不是?”
“我完全沒有催你的意思,我也不想破壞你和阿美,還有你們的孩子——”
“可宜,再不決定,你不以為將來的傷害可能更大?”他凝望著她。
“我這方面你永遠不必擔心,”她鄭重地說:“你該知道,我是沒有要求的!
“你沒有要求并不表示我對你沒有責任,”他正色地說:“我是個男人,我要立足社會。”
“但是阿美和孩子沒有你可以生存嗎?”她問。
“現在他們和沒有我有什么分別?”他反問。
“不要太殘忍!彼龂@息。
“你別太悲觀,阿美也許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呢?或者她比我們都堅強?”
“有這可能嗎?”她苦笑。
“我不了解她。”他搖頭!捌婀值氖俏液退嗵幜10年,都不了解她到底是怎樣的人!
“她是個標準的賢妻良母,還有日本女人的美德!
“這是表面”他想一想!罢娴。10年來我只看見表面,從來沒看見過她的內心!
“是你自己不去看、不去了解!彼f。
哲人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
“她——也不曾給我機會!彼f得古怪。
“公平些,哲人!彼龘u頭!澳氵@么忙,大部分的時間給了工作,另外還有我,你有機會了解她嗎?”
他不響,仿佛并不同意她的話。
“讓事情自然發展,好不好?”她請求!叭绻銥槲易鞒鍪裁礇Q定,我一輩子都會不安!
“但是,你叫我對目前的情形又怎能安心呢?”
“目前我們不是很快樂?”她說。
“這是你的真心話?”他逼視她。
她避開了他的視線,考慮了半晌。
“我們——是不是該有個冷靜期?”
“冷靜期?!你是說——我們分開一陣?”他漲紅了臉。這么沉著的人也激動起來。
“這——也沒什么不好!彼瓜骂^。
“不行,我不答應,”他壓低了聲言,咬牙切齒地說。“你怎么能這樣殘忍?這么做——非毀了我們倆不可!
“沒有這么嚴重,我只是說——”
“說什么都不行!”他堅決反對!澳愕戎,我一定會有一個好決定,在很短的時間里!
“不,不行!”她也堅決!拔也辉S你傷害阿美!
他們對峙了半晌,同時嘆了一口氣。
“永遠沒有結果的討論。”他說:“為什么我們不能狠一次心來個了斷?”
“沒有了斷!彼f:“孩子永遠是你的!他們身體里流著你的血液!
“他們是他們,不該影響我的前途和幸福!彼f。
“我不想再辯,因為沒有用。”她站起來!八绞聼┤,還好,我們都有不錯的事業,上班吧!”
步出小豆漿店,他握住她的手。
“我們可否到另外的地方去另創事業?”他忽然問。
“私奔?!”她笑起來。笑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他居然也會有這么幼稚的時候。
哲人一覺醒來,看看臺鐘,才午夜兩點多鐘。
今夜他睡得太早,從公司回來連晚飯都沒吃就睡了?陬^上說是累,其實他不想和阿美有太多相對的時間。在家里,他不能總把自己關在書房。
翻個身,立刻感覺到肚餓。當然餓啦!從中午到現在什么東西都沒吃過。看看身邊,阿美并不在。
這個時候阿美還不睡覺?
披衣起床,看見阿美坐在客廳的一角,手中織著毛線,眼睛卻對著只有畫面沒有聲音的電視機。
一見他出來,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毛線站起來。
“醒了!”我去給你弄宵夜!彼f。
“這么晚你還不睡?”他問。
“我有什么關系,白天可以補睡,你卻還沒吃晚飯。”她說得理所當然!拔胰ヅ!
哲人沒出聲,在一邊坐下。
電視機畫面上是古老的電影,是一張張古老又陌生的臉孔。連聲音都沒有,阿美會有興趣?
他愈來愈不了解——不,他根本不了解阿美。
10分鐘,阿美把熱菜、熱飯、熱湯都端上桌子,她安洋而滿足地陪在一邊。
哲人慢慢吃著,愈吃愈覺得不自在,他不習慣阿美這么陪在一邊——雖然她是太太。
“你可以先去睡,太晚了!彼f。
“我不累,大概是天生的夜游神,午夜精神比白天好得多!卑⒚赖匦Α
“叫你這么等著很不好意思。”
“老夫老妻,有什么不好意思?”她搖搖頭。
“電視臺的工作——就是這么不定時!彼鷣y說。不知道為什么,“老夫老妻”這幾個字令他覺得刺耳。
“這么多年,習慣了!
他看她一眼,益發覺得陌生。
她是那種五宮整齊、挑不出什么缺點的女人,也許就因為沒有缺點,就顯得平凡了。平凡女人數之不盡,總不能留給人較深印象——是了,阿美就是這樣,十幾年夫妻,哲人心中對她竟沒有較深的印象。
☆☆☆
“很抱歉,沒有多余時間陪你和孩子!彼f。自己吃了一驚,怎么講這樣的話?
“怎么客氣起來了?”阿美笑!澳腥水斎皇枪ぷ鞯谝,孩子們有我陪著就行了!
再吃幾口,哲人居然就沒有了胃口。剛才他真的很餓、很想吃東西,但是對著阿美嘆口氣,放下筷子。
“吃這么少?”阿美望著他!肮ぷ髂敲疵Γ怀詵|西怎么行?再吃一點,好不好?”
哲人猶豫了半天,才勉強拿起筷子胡亂的再吃一點。
“再喝一碗湯!卑⒚啦挥煞终f地進廚房替他盛一碗。
“真的吃不下。再吃怕睡不著覺!彼櫭。
“不會的。湯有益,喝了它吧!”她說。
哲人幾乎是強抑心中的反感才把那碗湯喝了下去。
阿美一點錯都沒有,阿美分明是為他好,他心中卻有那么大的反感。是他變,是他壞,是他錯,為什么阿美在他眼中——竟變成一無是處?
阿美默默地把飯桌收拾了,回到客廳,看見哲人還坐在沙發上,電視卻已關了。
“我陪你聊聊天?”她溫柔地問,“或是馬上休息?”
“如果你不想睡的話——我們淡淡!彼f。
或者這是個機會吧!他真想跟她談清楚。
阿美坐在他對面,又拿起毛線一針針地織著,她看來很安詳地在等著他開口。
“這種天氣——怎么織毛衣?”他不滿。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自己織的總比外面買的好!卑⒚啦⒉煌J帧
“停下來,好嗎?”他有點煩躁。
她愕然停手,怔怔地望著他。
“好。明天再織!彼⒖添槒牡匕衙放在一邊。
看見她順從——他一點也不開心,阿美竟是這樣沒個性的女人,怎么結婚以前完全不覺察?
“你想跟我談些什么?”她問。
哲人心中一窒,竟說不出話。
“你放心,孩子們都乖,功課也進步,”阿美笑得很滿足。“而且——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你說!
“平日你給的家用有余,我存了一筆錢,正好夠買幢房子付首期,”她說,“我已經看中了一幢,我想買下來慢慢供,等于存錢!
“你想買就買,錢是你存的!
“錢是你的,”她笑!澳阃馕揖腿マk手續,還是寫你的名字,好嗎?”
“不,寫你的名字。”他立刻說:“是你存的錢!
“有什么分別呢?”她笑起來!拔铱偸悄闾!
“還是——寫你的名字,”他堅持!澳闳ジ妒灼阱X,以后每個月我另給你錢供!
“不必全部,只給一半好了,因為家用錢有余!彼f。
哲人皺眉,心中愈來愈不舒服。他能不能在這個時候和她談可宜的事呢?
“這件事就這么決定,”他又開始不耐煩!拔視o錢,我會負責你們的一切!
“你一直是最負責的好丈夫。”阿美說:“所有的同學、朋友都羨慕我,都說我最有福氣!
最有福氣——哲人的肚子里直冒苦水、酸水,今夜大概又是什么都講不成了。在阿美面前,他永遠沒有機會。她那么好,他怎能破壞她的一切美夢?
“以后——我工作會更忙些,”他吸一口氣!拔視约涸儇撠熞恍┕澔。”
“身體吃得消嗎?”
“競爭太大,沒法子。”他說:“可宜是女孩子都夜以繼日的工作,何況是我!
“好久沒見到可宜了!
“她沒空,非常忙,”他說:“去了美國一陣子,回來要趕些功夫!
“有空請她回來吃餐飯,還有翡翠,”阿美說:“從她們那兒,可以讓我了解一點外面的世界!
“其實你也可以到外面看看,把自己一天到晚關在家里也不是好事!
“我什么都不懂,出去會被人笑話,”阿美說,“我是天生適合在家里當主婦的!
“就是不懂才要出去學,”他說:“愈是關在家里,愈是和社會脫節!
“做個主婦,就算和社會脫節又有什么關系?”阿美不以為然。”我又不想出去和那些女強人們爭強斗勝!
“但是——阿美,你明不明白一件事,如果你和社會脫節,也表示和我的距離愈來愈遠!彼滩蛔≌f。
她呆怔往了。好半晌,才又驚又怕地說:
“我只想做好主婦、做好太太、好媽媽,我不覺得和你有距離,真的。”
“是你不去感覺,”他嘆口氣。“阿美,你不覺得我們愈采愈沒有話說了嗎?”
“不——我只是不想打擾你,你太忙、太辛苦,回家之后我只想你安靜、體息!彼龔埢痰卣f!安⒉皇菦]有話跟你說,真的。”
“那——好吧!我也沒有什么話說了!彼f。
阿美的臉變得有點蒼白,她動也不動地凝視著他。
“哲人,你——可是對我不滿意?”她顫聲問。
“不。沒有不滿。”他嘆息!蹦闶呛锰,這是肯定的。只是——阿美,我更希望你能了解我。”
“我了解你的。哲人,你怎么會以為我不了解你呢?我們這么多年夫妻——”
“這不是多少年夫妻的問題,”他坦然望住她!卑⒚溃憧芍牢倚闹鞋F在想什么?”
阿美語塞。只能怔怔地望住他。
“你不知道,是不是?”他又嘆息!蔽覍嵲诤芟氍F在跟你談一件事!
“一件事?”她仿佛自問。
“是。一件事,——一個人!彼终f。他已鼓起了最大的勇氣。
她本已蒼白的臉更加沒有血色,眼中的光芒突然間凝聚起來,非常戒懼。
“一個人?!”她重復著。
“是的。這件事我想講好久了,一直沒有機會,”哲人深深地吸一口氣,給自己找尋更多的勇氣!拔蚁M蠹以谛钠綒夂偷那闆r下講。”
阿美搖搖頭,再搖搖頭。
“不。請不要講,講了我也不懂。我說過,我只是個最平凡的家庭主婦,除了家事,我什么都不懂。哲人,請不要講。”
“阿美——可是我們不能抹殺一些事實,無論拖多久我們總得面對,總得設法解決!
“你說的自然有道理?墒恰苋,我并不妨礙什么,是不是?我從來不妨礙什么!彼f。聲音是空洞而無奈的,很令人不安。
“不是妨礙不妨礙的問題,”哲人幾乎是硬著心腸!白鳛橐粋男人,對自己做的事該負責!
“你可以負責,真的,我不反對。”
“但是——”
“我可以讓出名分,但是——請勿讓我父母、親戚知道,我怕傷他們的心!彼f。她并非不明白、不知道。
“阿美——我對你和孩子一樣也會負責!
“我知道,也絕對相信。”她立刻點頭!拔沂裁炊疾唤橐猓皇窃谖腋改负陀H戚面前,我需要一點面子!
哲人再也不能說什么了,是不是?阿美的要求是這么低,只要求不讓她父母、親戚知道。但是——如果給可宜一個名分,不可能瞞得過阿美的父母、親戚。
這是個難解的難題。
“對不起,阿美,我無意傷你,可宜也是,”他垂下頭。他怎么有臉再正視阿美呢?阿美那么大方、那么好,所有的錯都在他。“但感情的事——”
“我明白!卑⒚懒⒖陶f:“我是個傳統舊思想的女人,我只知道要對丈夫好、忠于丈夫。也許我不懂愛情——哲人,我實在抱歉!
“阿美——”哲人連頭也不敢抬了。
“我們可以悄悄辦手續,別讓父母、孩子知道,”她又說:“只求你維持表面上的一切!
他沉默無言。
表面上的一切不就是現狀嗎?若只維持現狀,他何必求她?
“我——要搬出去往!彼K于說。
她立刻驚惶起來,好像天都要塌下來。
“你不再回來?你——哲人,怎么行呢?孩子們問起我該怎么回答?還有父母——”
“我會回來,會見他們,但是——我希望能給可宜一個家!彼f。
“哲人——這太殘忍,”阿美流下淚來!翱梢说囊粋家,那么我這兒呢?我不能讓父母看見——你知道的,我本人并不介意——”
“阿美,我很抱歉!彼男挠周浵聛。阿美完全沒有一絲錯處,他怎能對她處以極刑?“我現在心也很亂,不知道該怎么辦!
“請讓我們保持原狀,好不好?”她含淚望著他!拔以敢馊ヂ蓭熌莾汉炞蛛x婚,但要維持表面上的一切。”
“這——對大家有什么好處?”
“不是好處,哲人,”阿美誠懇得可憐!白隽诉@么多年你的太太,我沒有犯錯,一個沒有錯的太太——我的父母是老式的人,怎么想呢?”
哲人無言。是。那對善良的老人家怎么想?他們把惟一的女兒交給他時是托付終身的,他怎能那么殘忍?
是!太殘忍了。
“去休息吧!”他扶起她!笆虑椤偕塘浚阒,我絕對不想傷害你!
然而——傷害早己存在了,是不?
仇戰果然紅了。
他說是運氣,事實也是。他這種型的人只有極端,紅與不紅兩個可能,不可能半紅不黑的浮沉。
☆☆☆
電視臺跟他簽約,唱片公司替他出唱片,夜總會請他演出,一下子把他的生活完全改變,每天有許多人包圍著他,他的生活也由無所事事變成忙、忙、忙。一個野獸派的歌者,大家都這么叫他。
然而什么叫“野獸派”?沒有人去研究,報紙上這么寫著大家就這么認同,觀眾、聽眾是很奇怪的,他們接受一些創新得甚至不通的東西。
宿玉看著報紙忍不住笑。野獸派的歌者,他能吃人?是不是他永遠戴著那副墨黑眼鏡或夸張得離奇的動作給人的感覺?她也講不出。只是,每見他在電視上出現,或在報紙上看見他的照片,她都心悸,他太像之浩了。
就快下班,可宜的電話來了。
“我來接你,5點半在你公司樓下!笨梢擞淇斓卣f。
“有什么好節目?”
“仇戰請客。他說謝恩。”
“謝恩?與我有什么關系?宿玉有點遲疑,或者說有點莫名的不安。
“如果他不是那么像英之浩,我們不會注意他、發掘他,他沒有今天。”可宜有大條道理。
“時光倒流幾百年,謝恩哦!
“5點半,請準時。我不想被警察告我阻礙交通!
收線后,宿玉再也做不了事。不安變成緊張,她要見仇戰。
但是仇戰——她罵自己莫名其妙,她斷不會把仇戰當之浩,她有足夠的理智,為什么要緊張?
她去為自己沖杯咖啡,又去洗手間打個圈,一定要消除這個緊張,她不要自己莫名其妙。
5點半到了,她站在辦公室大廈外,果然看見可宜和哲人的車緩緩駛來。
仇戰不在車上,宿玉松了一口氣。
“要謝恩的人呢?去了教堂?”她故作輕松。
“他自己去!笨梢苏UQ。她今天看來假特別,仿佛喜氣洋洋,格外神采飛揚。
“平常下了班好像沒有半條命似的,今天為什么?”宿玉忍不住問!安皇菫榱酥x恩宴真把自己當上帝了吧?”
可宜嫣然一笑,頗有神秘味道。
“到底什么事?又想算計我?”宿玉提高警覺!澳銈円布s了韋天白?”
“小人之心!笨梢藫u頭!俺饝鹩植淮笳J識天白!
哲人輕輕咳一聲,也帶著那種朦朧的喜悅說:
“我們租了一層樓,想不想先跟我們去看看?”
宿玉呆怔半晌,他們租了一層樓,那表示——表示——!他們終于著手解決他們的事了。
“太好了,在哪里?快帶我去看看!彼衅饋怼
“別急。已在半途中!笨梢嘶仨。
“怎么事先一點也不告訴我?我可以幫忙!彼抻裾f。
“一切現成。朋友的房子,他們移民,租給我們,連家具都不用添!闭苋苏f。
“這該叫作水到渠成?”宿玉打趣。
“也該是時候了。”哲人說。
“可宜給了你壓力?”宿玉故意說。
“但愿有壓力。是我自己覺得拖得太久,心里不安。”
“罕有動物!彼抻衽乃幌。“現在有良心的男人不客易找到!
“與良心有什么關系呢?”哲人說:“愛懂嘛!”
“難得看見哲人這么風騷,吃錯了藥?”宿玉笑。
“下定了決心。”哲人把車停在一幢大廈外!吧先タ纯次覀兊男〕。”
那是一層一千呎左右的樓,麻雀雖小卻樣樣俱全,而且布置精致,頗見心思。
“朋友夫婦下了功夫裝修的,舍不得賣,正好租給我們,互相有好處!闭苋藲g欣地說!翱,滿不滿意?”
可宜顯然也是第一次來,她驚喜地四下張望,一間房一間房的探頭進去。然后,她的笑容更甜更美了。
“怎么樣?滿不滿意?”哲人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好漂亮的房子,可是——”
“只要你喜歡這房子就行了,其他的不必討論,”哲人揮一揮手!拔也灰阍傥!
“哲人——”
“我們快趕去仇戰那兒,兔得他等急了!闭苋送现梢俗叱鋈。“其他的事再商量!
可宜看了宿玉一眼,把要說的話忍了回去。這是件左右都為難的事,她得好好考慮。
“別想太多了,”宿玉和可宜走在后面,她壓低聲言說:“抓住你的幸福。”
“我——還不確定幸福是不是我的!
“想傷哲人的心?”宿玉瞪她一眼。
可宜沒有再說什么,又上車趕路。
是家情調極好的西餐廳,玻璃長窗外是海,餐廳里有人彈著清越的鋼琴。
仇戰早已坐在一角。
“選了全城最貴的一家來謝恩?”可宜又變得活潑了。
仇戰只是微笑,拉開椅子讓宿玉坐在他旁邊。
“別再提這兩個字,謝恩,”宿玉也強作輕松!昂孟裾孢M了教堂。”
“不止于此,晚餐之后請你們去夜總會看我表演!背饝鹫f。他還是那個樣子,并沒因成名而意氣風發。
“當然。不請也要去!笨梢诵。“這陣子報上太多你的消息,看看你可曾改變?”
“改變?這輩子都不可能了,”他說:“家破人亡地逃出西貢時,我已被定了形。”
“仇戰是你的真名字?”宿玉忽然問。
仇戰眼中光芒漸漸凝聚,望著她好久、好久。
“奇怪的是,自我逃出來之后你是第一個問我這事的人!彼f。
“那么不是真名字了?”哲人說。
“我姓仇,名字卻是后采自己改的。仇戰,我仇恨戰爭,即使它沒有毀滅我的一切,也改變了我的一切,我目前變成孤兒!
“但是你現在決不孤獨,你擁有極多的聽眾!闭苋苏f。
“你不知道,四周圍的人愈多我愈害怕、愈孤單。就像逃亡潮中,只有孤單的我一個,四月所有的人與我無關,他們不會幫我、不會理我,由我自生自滅——”仇戰搖頭!敖裉鞈摽鞓罚也恢v這些。”
但是他已經講了,已經聽進人的耳朵,像宿玉。她望著他,心中突然產生了奇異的情緒,仿佛同情,又仿佛憐憫。她想到之浩,之浩在出事的那天四周也有那么多人,但他也孤單,遭遇了那佯的事竟沒有人援手——她的心痛起來,眼睛也微紅。
轉開臉,她連忙垂頭看菜單,她不想被人看到她的情形。她怎么不由自主地把仇戰和之浩聯想在一起呢?
“那么說說你最近的情形。你紅得厲害!闭苋苏f。
“我工作。努力工作!背饝鹣胍膊幌氲卣f!币粋人一生中也許只有一次機會,所以我要抓牢。否則我將后悔一輩子。而這次機會是你們給的,我會永遠記住。”
“輕松一點,做人太認真、太嚴肅會累的,”可宜說:“世上所有的事是個緣字,一切皆緣,我們能碰在一起,實在只有緣字可以解釋。所以不必感謝我們!
“有這次機緣我做夢也沒有料到過,所以現在我內心是有點無所適從!彼拱渍f:“我不知道除了工作之外我還該怎么辦。”
“冷靜下來你會想到的,但有一句話,娛樂圈非久留之地,見好就收,這是我的經驗!闭苋苏f。
“謝謝。我明白這道理!背饝鹩悬c孩子氣地笑起來。“來香港這么久,認識了這么多人,但只有跟你們在一起,才覺得真正平靜、快樂!
“這也是緣!笨梢擞终f。
“我想給自己兩年時間闖一闖,”仇戰又說:“兩年后無論情形如何,我決定抽身而退!
“行嗎?如果那時你更紅、更受歡迎呢?”可宜問。
“別人如何我不知道,但對我這從死亡邊緣逃出來的人,我決定轉身時,無論前面是什么也改變不了我!
“這樣你或者會快樂些,”可宜點點頭。”娛樂圈是個無底深潭,許多人不自覺地沉迷下去,終至沉淪!
“再沉淪?”仇戰墨鏡后面似乎光芒一閃。“我這從泥污中爬出來的人不會那么傻。”
“你是比較不同,我感覺得出,”哲人說:”我相信這也是你一炮而紅的原因。你有特別氣質。”
“我的運氣。有一句話是說否極泰來!
“你也很會處理自己的形象,你保持神秘!笨梢诵Α!坝衩厝罕娋陀胫愕准,于是你愈紅!
“我非故意隱藏自己,我實在是害怕!背饝鹫f。
“這兒是香港,每天清晨起床時你該對自己說一遍,然后就不會害怕。”可宜有很多意見。
“不是香港或西貢或美國的問題,”仇戰想一想!拔倚闹袑κ澜缛珶o信心,恐懼感來自心底。”
“你需要一點時間,慢慢會好起來!闭苋苏f:“噩夢已過,你只要設法忘記就行。”
“噩夢是永遠難忘的。”一直沒出聲的宿玉說:“沒經歷過的人永不會明白這道理!
仇戰意外地把視線移向她,墨鏡后的神情看不清楚,嘴角卻在輕顫。
“你說的是。沒經歷過的人永不明白,噩夢是忘不了的,像影子般的追著你,直到死亡。”他說。
哲人和可宜互望一眼,不知道該接什么話。好在侍者送湯上來,令氣氛緩和些。
“你還習慣這圈子嗎?”哲人問。
“不習慣。但不要緊,我不理會其他人、其他事,我只努力做我的工作!彼f。
“現在才開始,慢慢的你還要面對許多復雜的人和事,你要有心理準備!闭苋苏f。
“我知道。”仇戰點點頭。
“其實我們也沒經深思的帶你進這圈子,不知道對不對?”可宜望著仇戰。
“至少我賺到我希望擁有的錢。”仇戰說:“有了錢,我可以做許多我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事?”哲人隨口問。
他皺眉,沒有立刻說出來。
“你可以不說,我們不一定要知道。”可宜馬上說:“哲人只是隨口問!
“不——我要做的都是很瑣碎的小事,”仇戰說:“譬如像今夜,能在這兒請你們吃一餐。譬如可以買一件我以前一直向往的風衣。譬如——我可以請一個喜愛的女孩子出來,在好情調的地方聊天!
“你實在還很小孩子氣!笨梢藝@息!暗悄愕耐獗聿幌瘛D憧磥砗芾、假成熟、很強,可以擔當一切,甚至可以反抗、可以拼搏。但是你孩子氣!
“其實——兩種都是我的個性,”仇戰想一想!耙环N是我的本性;另一種是在生命的磨練中得來的。我——可以很冷酷絕情!
哲人、可宜、宿玉都笑起來。他這句話更稚氣。
“真的,別不信!背饝饾q紅了臉!霸谔映鰜淼穆吠旧,我看見受傷的人可以視而不見,看見饑餓的孩子也不理,我心中只有自己,自己的命才最重要!
“這是人性!笨芍眹@一口氣!皳Q成任何人恐怕也和你一樣。自己的命最重要。”
“談了太多戰爭,今夜不許再提!闭苋讼旅!俺饝,你也要認清楚今天自己的身份,過去的由它過去吧!”
仇戰想了一下,把視線移向宿玉,看了好半天才吃力地點點頭,仿佛決定什么大事。
“我試著去做!彼f。
宿玉對著他的視線,聽見他說的話,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和緊張又冒上來。她垂下頭。
“等會兒我們還可以跳舞。”可宜興致奇高。”表演完了你可有空?仇戰!
“有!背饝鹆⒖厅c頭。
“太好了,我們四個去跳舞,”可宜笑!罢l也不許反對!
沒有人反對,不是嗎?
凌晨回家,宿玉很辛苦地才能令自己入睡?闯饝鸨硌葜笕ヌ瑁膊贿^跟仇戰跳了兩曲就無法使自己再留在那兒。她堅持回家,大家只好散了。
也不是她想掃大家的興,她手心中的冷汗、她控制不了的緊張和輕顫使她非走不可,她怕自己會失態。
仇戰只是一個陌生人,她不能在他面前有所閃失,她只能堅持離開。
可宜和哲人該了解她的。
睡眠中一連串的亂夢。夢見她和之浩跳舞,之浩也戴了仇戰那種墨黑的眼鏡,完全看不出眼睛的神倩。她又驚又怕又不甘心,她不能看不清之浩,她和之浩不能有隔膜,于是伸手搶墨鏡,怎么搶也搶不到,她大叫大嚷都近不了之浩的身,跳舞仿佛變成打架。突然——之浩變成了仇戰,仇戰胸前肌肉盤結,比之浩壯得多,是仇戰,不是之浩,之浩去了哪里——
一驚就醒過來,枕頭是濕的,滿脖子都是汗。她坐起來,心中狂跳仍未停止。
認識仇戰是天意嗎?注定她還要受更深的折磨?
出去倒一杯冰水喝下,平靜多了。5點半,天也快亮了,不睡也罷。
她抽出本書來看,是本詩集?丛姡克嘈,早已沒有這份心情了。生命對她是殘酷了些,才不過26歲,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路。
扔開詩集,找出昨天的舊報紙來看。舊報紙猶如過去的生命,一切已經發生、已經注定、已是白紙黑字,再難改變。她忽然覺得自己也像舊報紙,大概在“今日”她已發生不了任何作用,是不是?
捱到7點鐘她起床梳洗。她的臉色并不難看,看不出她睡不好,她有這本事,捱了通宵之后還冒來精神奕奕。大概她的生命力比別人的更旺盛、更強吧!
她又想到之浩和她有相同的本事,他們都是不怕捱、捱不壞的人?上ν⒁矝]有用,一粒子彈就結束了他多姿多彩、快樂與不快樂參半的年輕生命。
用冷水往臉上澆,不要再想這件事,不能再想,否則她又將墜入噩夢——噩夢是不會忘的,她確信。
“這么早?不用上班怎么不多睡一會兒?”母親詫異地問。她在沙發上看早報。
宿玉這才想到今天是周日。
“反正也起來了,我去教堂!彼f。
“第一堂禮拜要10點鐘。”母親提醒。
“我沒說現在去。”她坐下,也拿起報紙!澳銥槭裁床欢嗨粫䞍?”
“年紀愈大愈不想多睡,覺得生命的時間寶貴,”母親居然半開玩笑!拔蚁矚g在清醒的多享受一下生命。”
“文藝腔得可怕!彼Α!白蛞褂挚窗胍沟膰Z長片?”
“沒有。也不是常常有好的文藝片看!蹦赣H說:“武打國語片多些,而且一再重復!
“不要抱怨,電視是免費的!
“去喝杯牛奶吧!蹦赣H說。
宿玉搖搖頭,忽然看見母親在看娛樂版,而且有一張大大的仇戰的照片在上面。她的臉色微變。
☆☆☆
“換一張報紙。”她說。
母親無言地換給她,明明還沒看完。母親極明顯地讓著她、順著她。
“這仇戰像極之浩,是不是?”宿玉故意說。
“怎么會?根本是兩個人,而且照片也看不清楚!蹦樕笞兊氖悄赣H。
宿玉放下報紙笑起來。
“昨夜我們一起跳舞!彼f。
“你和仇戰?!一個歌星?!”簡直大吃一驚,不能置信。
“別驚奇。仇戰是哲人、可宜一手發掘、我們一起在酒廊里遇見的。原因是他像之浩。”宿玉說。
“阿玉,不要再提那個人、那件事,”母親嚴肅地說!斑^去的事就算了,別再為難自己!
“你太敏感。仇戰只不過外表像之浩而已,”宿玉又笑!八麄兊男愿裢耆煌!
“哲人也是,怎么那么糊涂——”
“怎么怪起哲人來了?”宿玉大笑起來!皠e害怕,仇戰跟我不會因他像之浩而有關,昨夜跳舞是因緣際會,他清哲人、可宜是為了謝恩,我是陪客。”
“我擔心的不是這些,”母親搖頭!拔易匀幻靼啄悴粫矚g一個歌星,我只恨他太像——那個人!
“公平一點,媽媽!彼抻袢滩蛔⌒Α!八裰撇皇撬淖,對不對?”
“要不要我陪你去教堂?”母親改話題。
“去教堂是惟一不要人陪的地方,”宿玉站起來。“先吃早餐!
她走進飯廳,手上還抓著那張有仇戰的照片的報紙。對仇戰,她還是下意識地緊張。
離家去教堂時,她碰到在樓下洗車的天白。
“自己洗車?”她很意外。“一直都有人替你做的!
“有時自己勞動一下是一種享受,”天白笑。這漂亮的男人得不到她的心、她的感情真是奇怪,他比許多人都好、都強、都專一!澳愠鋈?”
“去教堂!
“我就洗好了,要不要我送你?”他誠心地問。
“絕對謝謝你的心意,只不過我和你有同一目的,想勞動一下,”她看看表。“這么早出門就是想走走。”
“對,散步是好事!彼f:“昨夜你回來得很晚?”
“是。和可宜他們一起!彼幌氚殉饝鸬氖轮v出來!澳阍趺粗?”
“那時我還在聽音樂!
“阿靈好嗎?”她問。她和他并設有太多話題。
“下午她會來,如果有興趣,過來我家聊天!彼f。
“一言為定!彼龘]揮手,走出去。
她感覺到天白的視線一直跟在她背后,她卻決不回頭望。有時她也自覺對他冷酷得過分。
走了一大段路,到達教堂時身上微有汗意,那種感覺很舒暢。他在教堂一角靜靜坐下來。
她喜歡這間教堂的氣氛,雖然遠一點她也愿來。教堂就該有教堂的樣子,她不能忍受在一幢大廈的某一層里做禮拜、聽道理,她覺得會全身不自在。當然,侍奉神不該挑剔地方,她卻有這小小固執。
實在來得太早,只有少少的幾個人疏落地坐著,一個女孩子在彈電風琴,圣詩的音樂一陣陣飄來,非常悅耳。她翻開《圣經》,隨便看了一小段。
有人在她前一排坐下,是個健壯的男人,微有一陣熟悉的味道。她意外地抬起頭,是不是那——熟悉的背影?仇戰也來做禮拜?
看真了,是他。她認得他那修剪得很好的頭發。
莫名其妙地就緊張起來,做夢也想不到會在教堂遇見他,莫非——真有那么一點微妙的天機?
她用手指輕輕點一點他的背脊。
他轉頭,仍然戴著墨黑的眼鏡,意外的是,她卻能看見他眼中驚喜的光芒一閃。
“你?!”他的笑容溜了出采。“怎么會?”
“我也在想這句話,怎么可能?”她淡淡地說。
他立刻從前一排換到她的身邊。
“我看到你背影,覺得眼熟卻怎么也想不到會是你,”他的聲音透著絲興奮!盎酵剑俊
“我是那種有需要時才親近上帝的教徒,并不虔誠!
“我是個心中充滿感恩的教徒,”他卻這么說:“我沒死,能有今天,除了對上帝感恩外還能做什么?”
“你比我好多了!
“教徒不用比好與壞,只要信仰在我們心中就行!
“從小就是基督徒?”
“小時候受洗只為教堂可派些吃的、用的美援,如果牧師喜歡還可以幫助出國,”他坦率地說!艾F在來教堂是真誠的感恩,好多次險死還生全憑信念。”
她微笑著聽他講話,心中十分愉快,昨夜的亂夢連串已從地底遁去。
“有機會你可以做見證!
“做過多次!彼f:“那時還沒有名氣,可以做,F在若再上臺做見證,我怕人說嘩眾取寵!
“別理會人說什么,眼睛看上帝!彼f。
“我心中這么想,真話,可惜做不到。”
漸漸的,人多起來,唱詩班也到了。于是禮拜開始,他們的談話也停止。
世上的事是很微妙的。宿玉來教堂找尋心靈平靜,躲開感情紛擾,卻在教堂遇到仇戰。
有些事是注定的。
從教堂出來,他們站在正午的陽光下面。
“介不介意跟我一起午餐?”他隔著墨鏡凝望著她。
“不介意跟你午餐,但介意太多注目的視線,”她說真話。
“你名氣太大!
“你跟我來!彼氖,跳上的士。
“什么地方?”她不安地抽出被拉著的手。
“我家里!彼f:“剛安置好自己,我請你吃越南牛肉湯粉。”
“你會做菜做飯?”
“我從死亡的邊緣掙扎求生,除了死,我什么都會做。”他愉快地說。
“不要常提死亡,壓力很大。”
“是。我以后不再提。”他立刻說:“抱歉。”
“沒什么抱歉的。他的死亡與你完全無關!
“但是我像他!彼f。
“別聽可宜亂扯。沒有兩個相同的人!
“不是相同,是相像!
“也許有一點,并不厲害。”她皺眉。“請別再提!
他沉默下來,直至回到他家。
他的家真是令人意外。四五百呎的地方全用竹來裝修。竹的墻、竹的窗、竹的簾子、竹的家具,惟一不是竹的是電視和音響設備。
“喜歡竹?”
“越南的家是這樣子的,”他說;“雖然這么布置起來很孩子氣,但也聊勝于無。”
“誰說孩子氣?”她不以為然!跋爰、念舊有什么不對?現代人一定要煉到鐵石心腸?”
“誰說現代人是鐵石心腸?”他問。
“現實、金錢、權勢的確能令人心變硬,感情是被嘲諷的對象!彼龘u頭。
“一次打擊也不能令你如此偏激?”
“我并不偏激,”她說的是真話!安恢罏槭裁匆姷侥銜f這些!
“因為我也曾經不幸!
“曾經不幸不重要,因為還有將來。將來是希望,死亡才最可怕,奪走一切!彼f。
“你才說不許講死亡。”
她聳聳肩,在竹沙發上坐下。
“正如你說,成名還是好事,至少你這個家很舒服!彼芍缘卣f。
“喜歡可以常來,我的大門為你開!彼f:“因為跟你聊天是很開心的事。”
“我并不如可宜健談!
“可宜對我有恩,我總是低她半個頭!彼芴拱。
“不要有這種心理,她是我極好的朋友,我知道她絕對不會把你的事放在心上。”
“她和哲人的傳言——是真的?”他問。
“各人有各人的煩惱,”她搖頭!叭胄卸嗑茫磕憔尤灰猜牭絺餮粤。”
“圈子小,他們都是名人!彼f。
“人是不可以十全十美的!彼龂@息。
“你知道,20歲以前的不幸在遇到你們之后,我覺得已變得全不重要,”他誠懇地說:“我覺得上帝并不虧待我,我很滿足快樂,所以我去教堂謝恩!
“你的想法很好,可惜不是人人能做到!
“不是做不到,是你不去做!彼⒅。“你根本不想忘掉那個英之浩。”
他說英之浩——他那酷肖之浩的腦——一剎那間她迷惑了。
他是誰?誰是他?真有天意?真是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