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乒乓 第一卷
作者:亦舒
  書房里所有的窗簾都沒有打開,桃木書架深棕顏色使得環境更加黝暗,只靠臺燈照明。  房里兩個男子與一名秘書都累了,他們已經商議整個晚上,總算得到結論,不僅松出一口氣。  

  這時,男仆敲門進來,捧著銀壺及咖啡杯子。

  他走近年輕的東家,“關先生,三小姐等了很久了!

  年輕人點點頭。

  他的助手與秘書識趣地收拾文件及手提電腦告辭。

  男仆去打開窗簾,只看到銀盤似月亮剛剛升起,天際遠處還有一絲蛋殼青,這樣的美景足以使任何人不能專心工作,所以要把窗簾拉密。

  “大哥!

  那是他的三妹麗子。

  關宏子放下咖啡杯:“請坐!

  少女雙臂抱在胸前,神情有點倔強,秀麗的小圓臉上有許多不滿。

  關宏子當然知道她為什么來找他。

  “大哥,我已二十一歲,把我那份給我,我要結婚!

  關宏子不動聲色,添了咖啡,喝一口,輕輕說:“男方二十八歲,無業,剛自前任女友一個女演員家搬出,遷入你的寓所,用你的車子,問你要零錢!

  “大哥,你眼中只得一個錢字!

  關宏子不與小妹辯駁,“我相信今日你來,也是問我要錢!

  “父親辭世前,一定有為我準備妝奩,把我那份給我吧!

  這時,書房門口有人問:“我來遲了嗎?”

  關宏子抬起頭:“郭律師,你來得正好,小麗問我要妝奩,勞駕你同她解釋一下家父立下的規矩,一切并不由我做主!

  麗子霍一聲站起,“關宏子,你拿應付二哥那套來對我,你想并吞整副家產,我要同你打官司。”

  郭律師輕輕說:“小麗,你稍安毋躁,你的生活,一切都有妥善安排,婚后你的生活費會增加百分之五十,可以搬到面積較大的住宅去,每添一名孩子,生活費又添百分之二十,除外,傭人、司機、廚子薪金,均由宇宙公司支付,你應當滿意。”

  關麗子卻固執地說:“我要大量現金,我想做一門投資,需要本錢!

  郭律師抬起頭,輕輕嘆口氣,“你每月津貼,足夠普通人家四口吃足一年,宇宙基金并無虧待你,每次你有合理要求,也都可以得到一筆整數!

  “基金由關宏子控制!

  “小麗,你完全錯了,關宏子不過支一份薪水。”

  麗子不忿,“我找律師告你們!”

  關宏子不出聲,看著窗外。

  這樣晚了,還有蜂鳥忙碌地在露臺一盤晚香玉旁盤旋。

  郭律師忽然說:“小麗,有人教唆你說這番話吧!

  麗子轉過頭去,“我只是來取我應得一份。”

  這時,關宏子轉過頭來,淡淡說:“父親一生精力創立宇宙建設,它是一間受監管的上市公司,我如何分三份給你?”

  “給我一筆整數。”

  這是男仆進來,“三小姐,車子已經準備好,你請回去吧!

  麗子忽然掩臉落淚。

  郭律師說:“我送你一程!

  麗子已經奪門而出。

  外邊有人等她。

  那人高大英俊,戴著粉紅色絨線帽子,穿黑色皮襯衫,一見麗子便把跑車駛近,他倆一陣風似離去。

  郭律師自己斟了咖啡喝。

  她建議:“或者,可以送一些結婚禮物。”

  關宏子不發一言。

  郭律師說出一個數目。

  關宏子仍然沒有反應。

  郭律師輕輕說:“到底是兄妹。”

  關宏子答:“宇宙建設會照顧她及家人一世!

  郭律師感嘆,“把公寓歸到她名下如何?”

  關宏子站起來,“祖宗訓言,不可有任何一件物業歸子孫私人名義,為防登徒子,也防狐媚子!

  郭律師只好答:“你說的對,希望小麗快樂!

  “那人應當滿足,他叫什么名字,做什么?”

  “他叫李杰文,據說,是名設計師!

  關宏子牽牽嘴角,“恭喜他,只需乖乖吃與睡,一輩子不用發愁!

  郭律師問:“你幾時啟程?”

  “我明日去倫敦!

  他交待了幾件事,最后說:“即使我隨家父而去,宇宙照舊運作!

  郭律師也告辭了。

  關宏子一人留在書房到深夜。

  月亮自西往東逐漸移動,不久書房窗戶再也看不到它,男主人才回到樓上休息。

  大屋一片寂靜,女傭出來熄燈,光是這件事,每天要做二十分鐘。

  不久天就亮了。

  關宏子下樓出外跑步。

  一個女傭輕輕說:“真佩服他。機械人般,永不言倦!

  另一個說:“也不見他有女友!

  男管家在后邊咳嗽一聲,她倆噤聲。

  沒有異性伴侶。像機械人一般冷酷的關宏子帶著手下到了倫敦。

  他在銀行區忙碌開會,晚上在酒店房間與同事商量對策,幾天不眠不休。

  手下都有點沮喪:“累極了!

  “不會像上次那樣,海德公園都沒去過就得上飛機打道回府!

  “殘忍!

  這時,秘書笑嘻嘻過來說:“好消息,老板準放假兩天,你們去何處?我將往沙翁故鄉觀光!

  大家呆了一會才懂得歡呼,接著又七嘴八舌問:“關宏子有什么去處?”

  “他到康華爾參加一個婚禮!

  “他是主婚人?板著臉,無一絲笑容,嚇壞新娘,你見過他笑沒有?”

  大家都說沒有。

  “老先生去世之后沒見過他笑!

  “把弟妹都踢走,獨霸宇宙,應當天天大聲笑才是。”

  “噓。”

  “別講老板家是非!

  那人不服氣,“他兄弟關量子也是宇宙繼承人,沒進宇宙大門已經多年!

  “我們不清楚個中原因,多說多錯,對,我要乘夜車往湖區國家公園,再見!

  “我們到武士橋購物直到腳軟。”

  他們各歸各去了。

  關宏子在長輩莊園也好好睡了一覺。

  那是他父親生前生意上好伙伴,女兒出嫁,在家中舉行婚禮,整間屋子打扮成仙境那般:池塘里養著天鵝,白孔雀在草地上游蕩,襯白色絲帳篷及千多百玫瑰,場面瑰麗。

  賓客自各處涌至,有些住酒店,有些住客房,竟日人來人往,談笑不絕。

  主人家這樣對關宏子說:“大駕光臨,不勝榮幸。”

  關宏子陪這位姓莊的先生打桌球,一邊說:“這是一個最華麗的婚禮。”

  “大家高興。”

  關宏子放下球棒,走到窗前,只見幾個亮麗的年輕女子坐在草地上聊天游戲,初春,還有寒意,她們已經穿上最新薄料子扎染春衫,驟眼看,像時裝雜志中彩圖。

  莊先生問他:“宏子,看中誰?”

  關宏子搖搖頭。

  “宏子,你一表人才,家境富裕,又有學識,如何沒有對象?”

  關宏子笑笑,“婚禮這樣破費。”

  “宏子,世上除出錢,還有其他!

  關宏子輕輕說:“十五歲那年,家父生意上需要周轉,我陪他到英資銀行借貸,那大班平日時時在我家吃喝玩樂!

  莊先生點點頭,“我記得這件事,那英人姓紐。”

  “在私人辦公室里,他氣焰高漲,出言不遜,侮辱家父,我永志不忘,自那日起,我知道金錢即是力量。”

  莊先生說:“你父親很能干,那個難關,他安然度過!

  “從此宇宙把資金挪到美資銀行!

  “英美德法都一般嘴臉,最重要自己爭氣,還有,人家有事求我們之際,幫不幫是其次,面色切記好一些!

  “謹記莊叔教訓。”

  這時,游戲室門打開。有人嘻笑著撲進來。

  “宏子,宏子,我明晨出嫁,你可傷心?”

  那臉色紅粉緋緋的女孩正是準新娘莊家欣,頭上戴著閃爍鉆冠,身上卻穿便服,見到關宏子,緊緊抱住。

  關宏子笑說:“與你青梅竹馬的我心已碎成千萬片!

  莊小姐笑得彎腰,“我們試妝呢,進行彩排,你要不要來看?”

  關宏子推卻,“我還有文件要做!

  “關宏子你總是這樣掃興,比我們大幾歲吧了,卻似小老頭!

  莊小姐把頭上鉆冠摘下,放在關宏子頭上。

  莊先生搖搖頭,只會笑。

  莊小姐又出去忙別的。

  關宏子把名貴首飾放好。

  莊先生說:“聽講麗子也要結婚?”

  關宏子不出聲。

  “我介紹這個婚禮專家給你,我們很滿意他的服務!

  關宏子說:“莊叔,我去打幾個電話。”

  “有空到鎮上散散心。”

  “明白!

  關宏子走出去,一只年邁的金毛巡回犬跟在他身后,他蹲下說:“阿旺,你還記得我否?”

  接著,又有幾只小狗奔出來,莊家永遠這樣熱鬧,與關宅剛剛相反,關宏子一直想:如此喧嘩,不知怎樣生活。

  他聽見圖畫室有洋童練唱歌:“雪山雪山雪山高,當你身在雪山仰頭高叫,嗚嗚嗚嗚君還記得我否,嗚嗚嗚嗚君還記得我否!

  老狗搖起尾巴,似乎欣賞這首兒歌。

  關宏子回到客房,他真的有正經事做。

  他閱讀公司電訊,發表意見,電郵回復。

  有人敲門。

  他揚聲:“公主陛下,你的皇冠在你父王那里!

  那人推門進來,“我是母后,可否說幾句?”

  “阿姨,請坐。”

  莊太太握住他雙手,“宏子,我有話直說,小麗也希望有同樣婚禮!

  關宏子不出聲。

  “你讓她高興一下,一生人一次嘛,我知道你這個大哥最實際,將來你征得伴侶同意,簡約地旅行結婚好了,但是女孩子們總喜歡華麗鋪張。”

  關宏子還是不說話。

  莊太太知道話只能講到這里,她微笑問:“看中誰沒有,這是好機會!

  關宏子封上嘴。

  莊太太抱怨,“你母親一直希望你結婚!

  “她已經不在!

  “所以你要疼愛小麗呀!

  這時莊小姐叫上來:“媽媽,媽媽,蛋糕送來了,三層高,共綴有三百多朵糖花,重一百二十磅,與我的體重一般,你快來看。”

  “來了來了!

  莊太太趕出去。

  關宏子低下頭做他的正經事。

  黃昏,關宏子肚子餓,走到廚房找三文治吃。

  廚子正準備第二天用的大菜,給他一只龍蝦尾,他坐下拆開就吃,十分滋味,又有人給他一杯香檳。

  近廚得食,吃飽了,他心情也好轉。

  關宏子沿著花園走近八角涼亭,忽然聽見[口的]嗒聲。

  不知哪個貪玩,把一張乒乓桌臺放在涼亭下,有人在打球呢。

  他遠遠站住,原來進行單打的是一個少女與一個小男孩,女方占上風。

  那麗人穿著吊帶長緞裙,奮身撲打,淡藍色大蓬裙灑開,又被風吹起,競像一朵飛揚的云。

  關宏子看得呆了。

  少女有一頭極短極貼的頭發,皮膚雪白,好看煞人。

  只見那十歲左右小男孩大叫:“歌詩慕,又是你贏。”

  關宏子怔住,她叫Cosimo,那正是意大利文宇宙的意思,與關家的公司同名,確是巧合。

  少女扔下球板,哈哈大笑。

  她與小男孩手牽手發力奔到花園另一頭去。

  有人在他身后說:“漂亮可是!

  關宏子回過頭去,原來又是新娘子,她戴回鉆冠,這次,還加上長長頭紗,真像公主。

  關宏子脫口問:“她是誰?”

  “我的朋友張宇宙!

  “她叫宇宙?”

  “是呀,可愛的歌詩慕,我們中數她的眼睛最美,濃眉長睫,免化妝,也數她最不幸,父親去世,只剩下繼母與她生活。”

  “她生母呢?”關宏子沖口問。

  “沒人知道。”

  關宏子一怔,沒想到在一群生活幸福,無甚思想的富家女中,有這樣一個人。

  “她是伴娘之一,你可喜歡伴娘淡藍色緞裙?”

  “很好看。”

  莊小姐忽然笑,  “宏子,歌詩慕沒有錢,她得找工作做!

  他們都知道關宏子重視金錢,故此揶揄。

  關宏子一點也不動氣。

  新娘繞著他的手臂,走回室內。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起來了。

  儀式十時開始,莊家似度假營般熱鬧,終于,在婚禮專家統率下,各人各就各位,見證婚禮。

  有女賓感動落淚。

  關宏子看到一共四個伴娘,穿一式吊帶小腰身淡藍緞裙,站在新娘身后,可是只得一雙難忘的黑瞳。

  那屬于張宇宙。

  她的緞裙經過一日折騰,有些地方已經撕破,露出些微網紗襯裙,同色緞鞋也染上泥斑,可見她曾經通花園奔走。

  她不羈,抑或好玩,甚至只是愛好自由?

  新娘收斂笑容,接受牧師祝福,她打扮宛如童話中公主,最高興的還是她父皇與母后。

  只聽見眾人鼓掌,新娘轉過身來,把花球擲出,剛好落在張宇宙手上。

  她卻不接,像打排球一樣,雙手握住把花球打出去,被另一個女賓接住。

  人家笑得咧開嘴,把花束緊緊擁在胸前不放。

  就這樣,婚禮結束了。

  一對新人收拾行李度蜜月去。

  許多賓客留下跳舞,也有人告辭。

  關宏子得趕回去工作。

  莊先生對他說:“有時間來探訪我們。”

  關宏子點點頭。

  終于莊先生忍不住問:“據說量子離開了家?”

  關宏子不置可否。

  “你母親最怕你們兄弟不和。”

  關宏子維持緘默。

  “你做大哥的寬宏大量,設法與他們諒解。”

  關宏子不打算透露家事,一言不發,拎著簡單行李離開莊宅。

  莊太太喃喃說:“宏子什么都好,可惜生性孤僻,如不,囡囡與他自小一起長大……”

  “聽說宏子越來越古怪,緊緊看牢生意,年紀輕輕,像個守財奴!

  “不說他了!

  莊氏夫婦坐下算賬,女方家長負擔婚禮所有開銷,男方只不過是嘉賓,莊太太自書桌抽屜取出兩本支票簿。

  關宏子在飛機場與同事會合。

  他們七嘴八舌向他匯報,他無暇再想那雙黑眼睛。

  有人說:“我參加了一個婚禮,感覺良好,一對新人婚后均需工作,從此一起出門,一齊回家,有個伴!

  “你羨慕嗎?”

  “我并非羨慕結婚,我只希望自己不日也會找到知心伴侶!

  “我也是!

  “誰不想!

  “下班回家,身心疲倦,有人溫言安慰,做杯熱茶給我。”

  “或是什么都不說,握住我的雙手。”

  “你做夢呢。”

  關宏子聽著他們議論紛紛,并沒有參加意見。

  那女孩子叫宇宙,同關家的公司同名。

  回到都會,已是晚上十點多,他輕輕說:“明早見!

  人家還需要上發條,關宏子是電子鐘,每一年時分只相差十分之一秒。

  第二天他一早回到公司。

  工作到十時,秘書進來說:“關先生,關量子找你。”

  關宏子抬起頭來。

  他看到兄弟關量子。

  量子與他長得有七分相像,只是較他大哥松弛,容顏與衣著都隨和。

  他說:“我沒有約時間!

  “請坐!

  “輪到麗子了!

  關宏子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先是我,對付完我,輪到麗子。”

  關宏子淡淡說:“我不明白你指什么。”

  “麗子結婚,需要用錢!

  “嗯,一個廿一歲女子結婚,需要用錢!

  “她用的是她應得那份!

  “量子,男方把她當作搖錢樹,整件事是個騙局,你看不出來?”

  “我們眼光沒有你厲害!

  “量子,你的女伴,也不過是看中關家財富。”

  關量子動氣,“我不是來說我的事!

  “一年過去了,你還看不出來?她帶著兩個孩子到你家,那兩個小女孩一個姓周,另一個姓李,由你負責她倆在外國寄宿費用,在任何人眼中,你都是魚肉,任人宰割。”

  關量子看著大哥,忽然笑了,他說:“麗子想你把麗景的公寓轉到她名下!

  “絕無可能,男方如果認為不夠吃的話,大可離開。”

  “麗子呢?她也可以走?”

  “宇宙機構里有許多女職員年齡與她相仿,每天朝九晚六工作自食其力!

  “她想學做生意!

  “開設一家花店還是理發店?最終會影響宇宙聲譽!

  “宏子,你像鑲了鉛的鐵桶,滴水不漏!

  “量子,他們要的只是錢。”他的聲音有一絲悲哀。

  量子嘆口氣,“我會據實對麗子說。”

  “我聽說你在外邊欠債。”

  “與你無關。”

  “幾時回宇宙工作?”

  “這種一天十六小時的工作不適合我!

  關宏子點點頭,“各適其適!

  他站起來送客。

  關量子無功而回。

  那天下午,麗子親自找上來,聲音很大,引起同事注意。

  關宏子叫助手:“請郭律師立刻來一趟!

  麗子固執地說:“把錢給我,我立刻走。”

  關宏子看著窗外。

  郭律師到了,她像是完全知道應該怎么做。

  “小麗,你在這份文件上簽名,便可領取懊筆現金,不過,請細閱文件條款,從此,你自動放棄與關家任何關系。”

  關麗子遲疑。

  “麗子,如你有任何猶疑,請即時向你大哥道歉!

  麗子忽然說:“我答應買一棟房子安置他父母兄弟……”

  “很好,你已廿一歲,你有自己的主張!

  “我還答應替他家開一家小小日本館子!

  郭律師語氣平和,“那么,請在該頁及該頁簽名!

  “這是什么文件?我也找律師來看過。”

  “歡迎你那樣做!

  麗子看著大哥,“宏子,你要攆走我了?”

  關宏子原本看著窗外,此刻轉過頭來,他向是非常疲倦,“麗子,你怎么沒有長腦袋?”

  麗子看著大哥,流下淚來。

  “他要的只是你的錢!

  “不,他很關心我。”

  “麗子,與這個人斷絕來往,我送你到歐洲游學!

  麗子站起來,一手搶過文件,沖出大哥辦公室。

  郭律師說:“宏子,容我說一句話!

  關宏子揚揚手,“錢花光了她自然會來,家永遠是她的家。”

  “宏子,她要面子!

  “關家不可讓人知道這個紕漏,我家永遠不會隨意付出大量現鈔,心懷不軌的人大可死心!

  郭律師看著他,宏子攤開雙手。

  “換了是你,你會怎么做?”

  沒想到郭律師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終于她頹然,“我會與你一般決絕!

  關宏子吁出一口氣。

  郭律師說:“事情臨到自己頭上,完全是兩回事!

  “幫我勸小麗回家。”

  這是助手捧入大量文件準備開會,郭律師告辭離去。

  關宏子到傍晚才披上外套。

  秘書叫住他,“別走,我們與日本人有約。”

  “湯默斯與東洋人相處和睦,我不去了。”

  “還有什么事?”

  明敏的秘書覺得老板像還有吩咐。

  果然,關宏子說:“替我聯絡莊家欣!

  “是上次結婚那一位嗎?”

  “她應該在伊利莎伯二號郵輪上!

  “明白!

  “我們明早再見!

  關宏子一個人回家去。

  助手看著他的背影,“他是一個寂寞的人!

  秘書笑:“世上沒有寂寞的男人。”她加一句:“也沒有真正快樂的女人!

  “你太悲觀!

  “以此類推,更沒有聽話的孩子,體貼的丈夫,幸福的家庭!

  “完了,被你這樣一說,世界完了!

  她倆笑作一團,可見沒有那些,日子也一樣照過,她們還有學業、工作、娛樂、以及物質享受。

  今日年輕女子的想法大不一樣。

  關宏子回到家,一個人吃晚飯。

  然后,他翻開一本管理科理論,津津有味讀起來。

  關宏子從來不看小說,他認為那是少女們的無聊玩意。

  書本擱在胸前,他睡著了。

  第二天他回到公司,助手比他更早。

  物以類聚,關宏子不會用無精打采的人。

  助手說:“莊家欣在伊輪上,郵輪剛剛駛入直布羅陀,約下午七時!

  “打電話找她!

  電話很快接通。

  莊家欣活潑的聲音傳過來:“宏子,是你,有何貴干?”

  “假期愉快嗎?世上最大的郵輪是否名不虛傳?”

  家欣嘻嘻笑,“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要張宇宙的電話地址!

  家欣“啊”了一聲。

  “可在你手頭上?”

  “宏子,張宇宙不適合你。”

  “你怎么比我還先知道?”

  “宏子,我說的是實話,她的住址電話,我自然會傳真給你秘書,但是張宇宙她性格倔強家境復雜,并且欠債累累,統共不是你會喜歡的人!

  “是嗎!

  “不過,關宏子一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這句話是褒是貶?”

  “不與你說了,我與船長有約!

  家欣掛上電話。

  片刻秘書進來,“這是張宇宙的電話地址!

  關宏子一看,意外說:“她住在本市!

  秘書說:“是一個舊住宅區,老房子,不失幽靜,可是要請保安主任查一查這個張宇宙?”

  關宏子想一想,“暫時不用!

  秘書退出去。

  關宏子看著那個地址很久,并無行動。

  在銀行區的另一頭,半山,破舊欠維修的老房子,外墻與內墻同樣剝落,業主不愿出售,專等發展商收購重建,偏偏市道不景氣,不知要守到何年何月,那些后人不耐煩,搬住外國,把三層老房子分組給三份人家。

  兩家是洋人,張家母女住一層。

  說是說母女,一個張太太,一個張小姐,但卻一點血緣也無。

  感情出奇融洽,兩母女像一對落難好友。

  張太太四十余歲,微胖,在家也穿戴整齊,張宇宙卻總是一套運動衫。

  兩人都不擅長家務,只得與洋人合雇一個女傭。

  那日下雨,屋頂失修漏水,她們用一只塑膠水桶接著雨水,叮叮叮,聽著叫人心煩。

  繼母嘆口氣,“那次做伴娘,你一無所獲?”

  張宇宙回答:“免費游一次英倫!

  “碰到誰沒有?”

  “碰到許多人,都在長輩處掛名工作做個投資顧問之類,全不能當家作主!

  “他們的長輩呢?”

  宇宙不出聲,她看見老男人一向害怕。

  “你挑人,人挑你,一下子就過了季節,女人最好不過十七到二十七這段光景,你又做不成大學醫學院院長,或是司法部部長!

  宇宙仍然不出聲。

  “這算什么,沉默抗議。你爸不過留下這些公積金,以及一點保險金,用了三年,已經差不多,你自小由我帶大,你得聽我話!

  宇宙忽然說:“是,我欠你良多。”

  張太太笑:“那倒沒有,不過,你我總得有個打算!

  “我去找工作。”

  “那真是下策,一萬幾千,早九晚五那般擺著,一下子變殘花敗柳!

  張宇宙笑出來,繼母年紀不大,思想古老,那套陳腔濫調十分反智,但是她知道的就是那么一點點。

  “一家裝修公司愿意請我做營業代表!

  “這時節,有人花錢做裝修?”

  “市道向上了!

  “哎呀,這么說來,業主很快會把這幢房子脫手,屆時,我們住到什么地方去?”

  宇宙握緊繼母雙手笑答:“天橋底!

  張太太拍打宇宙。

  下午,宇宙換上深色套裝去做最后面試她氣質樣貌都比人高一點,外語流利,又有一張加國大學文憑,終于獲得錄取。

  生活還不算太壞,宇宙想,但是她悲苦地思念父親。

  張教授在生時,環境完全不同。

  有人曾問:“是什么人替女兒取名宇宙?”

  宇宙答:“當然是天文物理教授。”

  教授三年前病逝,與癌癥勇敢搏斗,生前一共做了三次大手術。

  那時,他們住在鳥語花香的大學宿舍,往來的都是學科頂尖學生,千方百計侍奉著小師妹。

  宇宙已不大回憶過去日子。

  這點,她比繼母幸福。

  過兩日,宇宙到設計公司上班。

  公司二樓有一個門市部,出售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擺設,有些還算是古董,老板自全世界搜刮而來,市道向上,銀根輕松,人客很感興趣,在張小姐循循善誘下,迅速出貨。

  老板很快發現這一點,盡量讓宇宙接觸客人,做推介工作。

  發了薪水,才那么一點,帶回家中。

  過緊日子是可以的,像都會中數十萬名白領女小心翼翼,量出為入。

  宇宙發現繼母在流淚。

  宇宙安慰她:“日子會好轉的,不要難過!

  繼母卻說:“從前我不懂歡場女子怎么可能帶著女兒在同一場子賣笑,現在我明白了,生活逼人。”

  繼母年輕之際曾經伴舞。

  她飲泣,“跳不出火坑!

  雨還沒有停,接漏水的塑膠桶已經滿泄。

  宇宙倒清水桶,仍然放在滴水處,又發出叮叮聲。

  繼母忽然說:“你欠我,宇宙,我那樣用心把你帶大,你欠我!

  宇宙走到窗前,輕輕揶揄地說:“可憐寸草心,難報三春暉!

  街上有人撐著一把大紅傘奔過馬路去接女朋友,不顧一切,遭汽車響號警告。

  宇宙轉過頭來問:“我們需要什么?”

  “一間一千兩百平方尺以上的公寓,及每月三數萬開銷!

  真是說難不難,說易不易。

  “我到街上找找看”,宇宙語氣越來越諷刺。

  “有人打電話來找你!

  “誰?”

  “一個叫關宏子的男人!

  “我不認識此君,我朋友中沒人姓關!

  “他說他與你在康華爾莊家婚禮上見過面。”

  宇宙想一想,“我沒有印象!

  “他請你有時間回他電話!

  “哦!

  “他說他是宇宙機構的主持人!

  宇宙微微笑,“這名字真熟!

  繼母說:“宇宙機構近年專做地產,你沒聽說過?”

  宇宙脫去鞋子,揉著足趾。

  “恰巧與你同名,你說奇不奇。”

  宇宙笑答:“早知取名匯豐,隨意出入寶庫,豈不妙哉。”

  電話下壓著的字條上有一個名字與一個號碼。

  張宇宙不知道那是關宏子的私人電話,只有三數人知道。

  那個電話一直沒有響。

  莊家欣倒是度完蜜月回來了。

  她在宇宙公司出現。

  “你找我宏子?我只留三日,你有話快說!

  “結了婚,珍珠變成魚眼睛,講話有股辛辣之意,多么可惜。”

  誰知道莊家欣卻不生氣,反而惆悵地說:“我自己都發覺了,怎會這樣。”

  關宏子笑說:“可是丈夫與傭人均不聽話,酒店房間狹窄,搬到我家來住!

  “為什么不早說!

  關宏子立刻吩咐人到酒店提取行李。

  “宏子你有什么要求?”

  關宏子很坦白:“約張宇宙出來喝杯茶!

  莊家欣大表意外,“你還沒有找到她?”

  關宏子攤攤手。

  “你辦別的事倒是快,聽說直通大橋合約都已經拍板,約一個女生,為何躊躇?”

  關宏子答:“她沒有覆電。”

  “你需不停地找她呀,一天十次八次,打破電話拍爛門,找到為止,這類情況下,不能算自尊心!

  關宏子駭笑。

  他問:“婚姻生活好嗎?”

  “反高潮,不外如此,對方不想我工作,我只得回康華爾打毛衣。”

  “你想做事?敝公司有缺位!

  “咦,宇宙惡名照彰,做死伙計不償命!

  “家欣,請替我約張宇宙出來。”

  “宏子,我記得我說過她不適合你,她生父已逝,生母失蹤,繼母曾經伴舞!

  “她怎樣與你這個大小姐扯在一起?”

  “她是我中學同學,長得美,他們都說新娘全怕挑戰,最喜找貌丑伴娘,我于是挑了四個美女示威!

  關宏子微笑。

  “她家境欠佳,正等錢用,你送上門去……”

  “……正是時候!

  “宏子,你這是什么口氣。”

  “交給你了!

  “你一向吝嗇!

  “是嗎?看我的!

  莊家欣看著他,“宏子,小麗好嗎?”

  “很好,謝謝你問候,她如愿結婚,與丈夫搬入宇宙名下員工宿舍,生活悠閑舒適!

  “沒有舉行婚禮?”

  關宏子答:“沒有白孔雀,也沒有兩百磅重的大蛋糕,面對非洲饑民,我們良心比較好過!

  莊家欣撲過去拍打他。

  “我聽人說小麗時時坐在宇宙的會計室!

  “哪些人多嘴!

  家欣這時取出手袋中手提電話,按一個號碼,很快接通。

  “宇宙,我是家欣,是,回來了,你聽我說,是,我就在本市,出來喝茶可好?”

  會者不難,家欣立刻約了張宇宙第二天下午,就在關宅見面,答應派車子去接。

  關宏子向老朋友道謝。

  家欣收好電話說:“你喜歡她的眼睛可是?”

  關宏子點點頭。

  “她那雙眼睛,不像一對器官,像另一個世界的門戶,有時叫人害怕:里邊到底有些什么呢?”

  關宏子輕輕答:“形容得真好!

  “有一個男同學說,也許里邊只是一片荒原,野草叢生,什么都沒有。”

  關宏子笑,“不用說,這名男生從來沒有獲得過她的青睞!

  第二天,雨停了,仍然是個陰天。

  星期六下午,交通有點擠塞。

  車子一轉入郊區,較為暢順,很快駛進私家路,莊家欣站在大門前的回旋處等客。

  她已經穿著蛋黃色春裝。

  看到張宇宙,家欣連忙說:“你怎么又瘦了!

  握著她的手,把她帶進大宅。

  一進門就介紹說:“這是今日的主人家關宏子。”

  宇宙一怔,這不是家欣的住宅?關宏子三字好熟。

  她朝那男子點點頭。

  剎時間只覺得他頭發有點油,衣著太古板,身段平常,不過相貌還算端正。

  大宅是他的家。

  約她的人是他,不是家欣。

  宇宙那日穿白襯衫及深色外套,不算見客服飾,十分樸素,與家欣全身色彩與繽紛寶石首飾,完全相反。

  家欣帶她參觀大屋:樓上五間寢室,樓下三間客廳,地庫有游泳池及游戲室……格局像間小型酒店,唯一可取之處是家具還算簡約大方。

  這時,主人家走開去聽電話。

  家欣看著她,“你覺得屋子怎么樣?”

  宇宙這樣回答:“富麗堂皇!

  “與我家比如何?”

  “莊家比較有生氣!

  家欣笑,“謝謝你。”

  宇宙問:“你叫我來,純是參觀豪宅?”

  “關宏子想約會你!

  “我從來未見過這位先生。”

  “讓我給你介紹:關宏子十分富有,手握大權,冷酷無情,是金錢的奴隸!

  宇宙一聽,駭笑,“嗄?”

  “句句屬實,并無虛言!

  “世上哪有這樣的介紹人!

  “我不想瞞你,我這個丑人是做定了,坦白從寬:他不適合你,你也不會喜歡他。”

  家欣把宇宙帶到車房。

  只見一列三輛同一德國牌子同一淡金色的車子。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宇宙輕輕說:“很好,車子只需實用安全,小阿飛才講究顏色款式。”

  “他毫無情趣,至今認為齊璜是一個歌星!

  宇宙看著家欣:“他想認識我?”

  “他很認真,當心!

  “那我得好好看仔細他!

  家欣有點擔心,“你們會走在一起嗎?”

  宇宙這樣回答:“誰知道!

  這時關宏子走出來,“啊,你們在這里!

  宇宙這時才發覺他年紀不大。

  無論怎樣,都不是她喜歡的類型。

  張宇宙像所有年輕女性一般,喜歡高大英俊,眼睛會笑的男朋友,擅長開車、跳舞、烹飪、說笑,還有,讀的是科學,可是懂得美術,知道羅倫索德麥迪西不是一種西裝牌子。

  宇宙想都沒想過要同一個生意人做朋友。

  印象中只有中年人才做買賣。

  他們坐下來用點心,宇宙肚子餓了,一口氣吃了三只司空餅,家欣恒久節食,什么也不吃。

  她羨慕地看著宇宙:“有人吃什么都不胖!

  宇宙不出聲,她天天擠地下鐵路上班,損耗熱能,自然不長肉。

  她輕輕說:“我要告辭了!

  家欣朝關宏子使一個眼色,他連忙說:“我送你!

  宇宙卻說:“家欣載我一程就很好!

  家欣只得獨自送宇宙出市區,關宏子陪她們到門口。

  家欣開動黃色小跑車。

  “你不喜歡他。”

  宇宙沒有回答。

  家欣吁出一口氣,“我已完成做朋友的義務。”

  “不喜歡他的好像是你。”

  “我替他妹妹不值,家境如此富裕,婚禮草草完成,聽說需時時坐在會計部討錢,唉,一家不知一家事,他們還是親生兄妹呢!

  宇宙不言。

  她對關家種種一點興趣都沒有。

  回到家,發覺繼母有客。

  她在客廳里把一些舊首飾攤開給一個經紀估價。

  經紀十分婉轉,“步入留給女兒做嫁妝吧。”

  即使說(原文),賣出去不值什么。

  “這串珠子呢?”

  經紀答:“誰會想到近年竟流行大溪地黑珍珠。”

  “這支翡翠胸針呢?”

  “張太太,這玉不是真貨!

  張太太嘆口氣。

  中年女性經紀忽然說:“張小姐卻是晶光四射的一個美人!

  宇宙聽見,笑而不語。

  她走近沙發坐下,忽然看見電話下壓著的字條,上面有關宏子三個字。

  這人真的找過她,還留下電話號碼,是幾時的事?她都不記得。

  宇宙這時才收起字條。

  繼母送走經紀,深深嘆氣,“看到沒有,家里一點值錢的東西也沒有了!

  宇宙卻輕輕說:“自來空無一物,不必染塵埃!

  “去你的。”

  過一日宇宙照舊上班,忽然老板叫她。

  原來大客人到了。

  宇宙認得他背影,招呼他:“關先生你好!

  關宏子轉過身來。

  老板滿面笑容:“宇宙,這單生意交給你辦。”

  宇宙笑問:“關先生想裝修公司還是家居?”

  關宏子這樣回答:“一間公寓房子!

  “呵,可有帶來圖則?”

  “明日叫建筑師與你聯絡!

  “關先生請喝杯茶,把你意思說給我聽!

  “宇宙,你學的是設計?”

  “正是!

  關宏子說:“宇宙機構旗下也有設計部,最近裝修了新飛機場。”

  “呵,那真是大水沖到龍王廟!

  “小鮑司比較有私人觸覺!

  宇宙語氣十分誠懇,“明白!

  “宇宙你吃中飯沒有?”

  “才十一點呢!

  “我請客可好?”關宏子終于開口。

  宇宙取起外套。

  設計公司老板看著他倆背影,完全明白事情真相。

  “看到沒有,上班才個多月。”

  “宇宙機構名下不知多少建筑師與設計人才!

  “可是沒有歌詩幕張這樣標致人兒!

  “張宇宙碰巧與他公司同名!

  “我們留不住宇宙了!

  張宇宙陪客吃飯。

  只聽得關宏子說:“由你全權代表好了,我沒有什么意見,以白色為主,越簡單越好!

  “是什么人。俊

  “用來招呼外地來客人,酒店嫌窄,又沒有親切感。”

  “明白!

  “拜托你!

  “關先生太客氣!

  “叫我宏子吧!

  宇宙笑笑,不出聲,他不似宏子,只像關先生。

  他們在會所吃了頓簡單西菜,兩人都有點拘謹,喝咖啡的時候關宏子的秘書送了圖則與鎖匙過來。

  回到公司,攤開一看,原來是一層復式公寓。

  同事們好奇,過來張望。

  有經驗的人立刻嗯的一聲,這叫顯示實力。

  “多大,兩層有無三千平方呢?”

  “差不多,各有各露臺及門口出入,兩個人住可永不見面!

  “適合家母與我,哈哈哈!

  “市值多少?”

  “不關我們事,反正一輩子遙不可及!

  “有錢真好!

  背著年輕的張宇宙,他們說:“是邀請她遷入豪宅吧”,“不,這關宏子出名吝嗇”,“那是要叫她臣服”!俺莾雀缓蓝噙^美人”,“我們有一場好戲可看”,“我一直納罕該類交易如何成事,這次可實地觀察!

  宇宙把圖則帶回家,整晚細看。

  繼母說:“從前,大學宿舍也有這么大。”

  “我記得,后院有幾株芭蕉樹,我小時剪下用來當傘玩,夾竹桃、美人蕉,亞熱帶風貌!

  繼母說下去:“后來開山爆石,一下子變成水門汀森林,一個大都市就此呈現!

  宇宙忽然問:“你如何認識我爸?”

  “大學賣物會時時有價廉物美的衣物用品出售,我挑了一支暖爐,搬不動,他幫我載回家!

  “你覺得他適合你?”

  “他尊重我愛惜我,愿意與我結婚!

  “爸沒有看錯你!

  “當年你只得兩歲多,一直以為媽媽終于回來了,與我相處融洽,宇宙,我盡心照顧你,晃眼二十多年過去,現在是你照顧我的時候了!

  “我不會令你失望!

  “那最好,可是,我們住在漏水屋還要多久?”

  宇宙笑,這個問題問得真好。

  “今午有個同學來找你:混血兒,鬈頭發,英俊得似時裝雜志中模特兒,可是毛衣  與[衤夫]子都穿洞,宇宙,這種人一看就知無片瓦遮頭,連滴水的屋頂都欠奉!

  “明白。”

  “不要叫我晚年吃苦。”

  宇宙過去握住繼母雙手。

  她已經再三央求,話算是說得明明白白。

  生活擔子結結實實壓肩膀上,宇宙有點吃力。

  十七八歲時同小男朋友出去玩,天空像是薔薇色,手牽手,淡藍色輕風在身邊流轉,下雨了,水珠似寶石般閃爍,由金色陽光絲線串起,幾乎可用手輕輕接住戴腕上,生活多么美妙,沒有一天不開心。

  這個世界隨著年歲增加漸漸退色。

  到了今天,都會不折不扣,冷酷陰暗,只剩黑白灰三個顏色。

  宇宙自窗口看到街上去。

  繼母怕她撇下這個家,她倆一點血緣關系也無,宇宙大可冷冷說:“我同你有什么關系!

  一個女同事忽然丟下年邁父母跑到外國游學,那對潦倒的夫婦時時到公司詢問,女兒回來沒有。

  張宇宙也可以一走了之嗎。

  第二天一早,她到丹桂路去看那幢她負責裝修的單位。

  老板曾經笑說:“宇宙,把店里最名貴的貨色往那里堆。”

  她大喊一聲“懂得”回答。

  屋里空蕩蕩什么也沒有,一進門看到露臺外蔚藍色的海洋,那藍色與天空接在一起,直透進屋來,室內裝修如何,根本無關重要。

  她撥電話找關宏子。

  立刻有人接聽:“關先生往東京去,你可是張宇宙小姐,我是他私人事務律師郭美貞!

  “打擾你郭律師!

  “宏子明早返來,可要幫你接他手提電話?”

  “我沒有要緊事。”

  “宏子說:張宇宙的事都很重要!

  宇宙笑,“我在丹桂路單位里,關先生可有說過他喜歡什么顏色,又最不喜什么?”

  “呵丹桂路那復式單位,”語氣艷羨,“他最喜歡白色。”

  “那我知道該怎么辦了。”他已對張宇宙說過一次。

  “很多人想當然不了解他以為他是個俗人,可是宇宙盈利節節上升,直接間接養活多少伙計,他挑著大梁總不能忽然放下去研究明式家具,宇宙你說是不是?”

  宇宙唯唯諾諾。

  這干她什么事,她不過是個設計師。

  “宇宙,你放手去做好了,他信任你,你全權代表。”

  “明白!

  回到公司,攤開色版,準備大展鴻圖。

  下午,宇宙機構的建筑師到了,她叫蘇群英。

  兩個女生商議一會,一致贊成,打通廚房重新設計,還有,浴室裝置按摩沐浴設備,露臺上鋪火紅轉,種棘杜鵑與小米蘭。

  她們齊齊低聲說:“愛琴海。”然后大笑起來。

  “希望他會喜歡!

  宇宙說:“他說公寓用來招呼客人用!

  “他一直嫌大宅空虛,也許自己住!

  “關宏子到底是個怎么樣的人?”

  那漂亮的建筑師說:“我不講東家是非,在職,這樣做是極之危險及不適當的事,一旦離職,又說來作甚!

  “呵,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有人獲得優差,上馬一錠銀,下馬一錠金,身在福中不知福,離職后拿了勛章還指斥老板不是,這種人以后還有誰敢用他!

  宇宙一直點頭,這是教她做人,等于把鈔票塞進她口袋。

  “來,把客廳地板拆掉鋪沙面大理石磚!

  宇宙連忙說:“本公司正代理這個!

  建筑師掩口笑,“你們也是向宇宙批發!

  宇宙亦忍不住笑。

  有職責在身,宇宙精神奕奕。

  她在替什么人裝修房子?

  除出她本人之外,其他人都明白,張宇宙可能是替她自己的新居作裝修吧。

  第二天一早,繼母敲門說:“有人找你!

  是關宏子的聲音。

  “抱歉,我去了東京,沒聽到你的電話!

  “我把設計圖送過來你看!

  “你作主便好!

  “你是業主呀!

  他只是笑,“我不懂才找你做代表!

  對外人都那么客氣,不像是個刻薄的人。

  不過,每個人都有另一面,小心。

  “下午三時你來宇宙可好?”

  “一定!

  繼母一直站在她身邊,聽她講話。

  宇宙原諒繼母,她沒有安全感,故此想知多一點。

  “是那位關先生嗎?”

  “正是他!

  “你終于找到他了!

  宇宙更正:“是他找到我!

  “喔唷,那有什么分別呢!

  宇宙一本正經的說:“當中分別,好比天同地。”

  “可是最后還不是雙方情愿。”

  “我得上班去!

  小鮑司得到一宗大生意,老板十分興奮,倒不是金錢方面得益,而是聲譽上大有長進,他同一個客人說:“關宏子新居也由我們裝修,我們替他找到一盞鐵芬尼臺燈!

  客人聳然動容,幾乎即時決定用同一家設計公司,以便將來可以同親友說:“關宏子新居與我們是同一個裝修師。”

  在商業都會,一個人必須要使他的名字出名,然后才談別的,著名的名字有用得很呢,放在嘴里咀嚼,其味無窮。

  “你來看看他挑選的沙發。”

  那位太太著魔似跟去參觀。

  “關宏子至今單身?”

  “不會很久了!

  “他布置家居打算結婚?”

  “哈哈哈哈哈。”

  一傳三,三傳十,營業額大增,張宇宙很快會成為紅人。

  下午,宇宙去找關宏子。

  她出電梯時看到對面電梯雙門剛剛合攏,仿佛瞥見一個熟悉身形,那人穿桃紅色裙子。

  這時,關宏子的秘書叫她:“張小姐,這里。”

  她把張宇宙帶到會客室。

  有人出來招呼她:“我是陳應生,是蘇群英伙伴,關先生囑我看看你的設計!

  她與他四目交投,宇宙先別轉面孔,她心里想:世上竟有這樣好看的男子。

  他亦震驚:女客的臉容,像一張圖畫。

  少年時他在博物館見過一幅荷蘭畫家梵米爾的名作“讀書少女”,那少女像是這位張小姐。

  他們忘記握手,有剎那沉默。

  秘書誤會他倆同行有敵意,連忙說:“應生也是我們的建筑師,你們合作會有火花!

  宇宙定定神,連忙把設計圖攤開。

  陳應生過來,雙目不敢斜視,看向圖則。

  只見宇宙一只手按在圖上,素凈雪白纖長手指,天然粉紅色指甲,煞是好看。

  宇宙留意到他穿著極薄的棉紗襯衫,驟眼看,好似白色,但其實是一種叫天使呼吸的極淡粉紅色,他彎著腰,美好身段畢露。

  宇宙忽然對他產生傾慕的意思,她愿意接近他,她想聽他說話。

  陳應生很快覺得空氣中有這樣感覺存在,他輕輕說:“設計很好,只是,這是主力墻,不宜移動,只得避著來做!

  他看過色版,“關先生一定喜歡,全屋兩個顏色:海天的藍色與白色家具地板!

  這時,關宏子進來,“呵,你們已在開會。”

  陳應生說:“工程可以立即展開。”

  “應生你還有其他事,你去忙吧。”

  宇宙目送他出去,轉過頭來,詫異地看著關宏子,他矮小扎壯,一臉精悍,全身恐怕找不到一粒藝術細胞,上天造人,有時愛開玩笑,他們兩人年紀明明相若,看上去卻像叔侄。

  宇宙盡責地介紹了設計。

  關宏子卻說:“宇宙,你到敝公司來工作可好,我們的設計部門大得多,國際聞名,你可以一展才華。”

  宇宙意外看著他,他可是一點也不浪費時間。

  “如果你喜歡精簡制度,那么,我支持你自己開一爿私人公司,屬于宇宙衛星,你看如何?”

  宇宙不知自己是否做得來,她還沒有基礎。

  但掛一個名字,缺乏實力,惹人恥笑。

  這時,夕陽照在宇宙臉上,形成一道金邊。

  關宏子凝視她,實在忍不住忽然說:“宇宙,你長得真好看!

  宇宙尷尬到極點,她咳嗽一聲。

  “明日我派工人去丹桂路。”

  秘書進來幫她卷起圖則。

  “張小姐,我們準備了茶點!

  助手請關宏子出去簽名。

  宇宙抬起頭來說:“宇宙機構職員都長得漂亮!

  助手微笑,“你是指陳應生吧!

  “蘇則師與郭律師也是。”

  “人事部精心挑選,科學實驗證明:連嬰兒都喜歡漂亮面孔。”

  宇宙笑。

  “你也是呀,張小姐,我認為沒人穿白襯衫比你更好看!

  他們且個個能說會道。

  宇宙斟出咖啡用下午茶,忽然聽見接待室有嘈吵聲。

  秘書忙說:“我出去看看!

  宇宙好奇,走到門口張望。

  她聽見一個女子高聲斥罵:“你替我把關宏子叫出來!什么在開會。”

  接著是一陣擾攘。

  “我并不是要見他,你叫他拿錢出來也一樣!

  宇宙一怔。

  她一直以為在肥皂劇才有這種場面:女人闖到辦公室問要錢,男方避而不見。

  終于嘈吵聲靜了下來。

  那女子最后一句話是:“關宏子你敬酒勿吃吃罰酒。”

  她得到她想得到的東西走了。

  宇宙連忙坐下吃乳酪蛋糕。

  秘書回轉,額角冒汗,輕輕解釋:“那是關家三小姐!

  宇宙一聽,十分意外。

  原先以為是情婦,還值得原諒,此刻知是他家人,反而覺得可惡。

  親姐妹也沒照顧妥當,算什么男人。

  關宏子竟有許多陰暗面。

  秘書這樣說:“關先生馬上來!

  宇宙沒等他,她收拾東西回自己公司去。

  那天,她與同事做到深夜。

  自辦公室出來,有一輛黑色車子緩緩駛近。

  同事說:“有人接你呢!

  誰,宇宙想起陳應生,可是下車來的卻是關宏子。

  宇宙沒想到他那般急進。

  她輕輕說:“我打算與同事一起吃宵夜!

  “我可以一起去嗎?”

  “我猜不大方便呢!

  同事們卻識趣地各自散開。

  關宏子說:“只剩我同你了!

  “那么,請載我回家吧!

  “明天晚上——”

  “明天我有別的計劃。”

  宇宙再也不說話。

  到了家,宇宙十分客氣地道別。

  她用鎖匙開門,發覺繼母在等她。

  “還沒睡?”她有點詫異。

  這時,宇宙一眼看到椅背上搭著件桃紅色外套,這種顏色最欺人,還未上身就過時,可是父親未去世前,繼母時常穿它。

  今日,宇宙在什么地方見過桃紅?

  她脫口問:“你出去過?”

  繼母轉過身來,忽然說:“未出嫁前,我叫朱妙娟,我也是個人。”

  宇宙輕輕說:“怎么了,感觸這樣多,我答應過你,日子會好轉!

  她忽然記起,在宇宙機構的電梯口見過這套桃紅衣服。

  宇宙沉默半晌。

  然后,她輕輕坐下,問繼母:“你去見過關宏子?”

  繼母坦白:“是。”

  “你同他說些什么?”宇宙震驚。

  “實話!

  “什么是實話?”宇宙只覺得匪夷所思,“你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你,說什么真話或假話?”

  “我們一早講過電話。”

  “說什么?”

  “家境困難,你生父早逝,公寓漏水,入不敷出。”

  宇宙站起來,又跌坐到椅子里。

  她氣炸了肺。

  這晚娘的嘴臉終于全盤披露出來。

  宇宙顫抖著聲音問:“他反應如何?”

  “他答應照顧我們母女。”

  宇宙在氣頭下反問:“我們母女?我是你女兒,你是我母親,所以你穿上鮮艷衣服掛上笑臉去出賣我?”

  繼母忽然疲倦地答:“是!

  “什么?”

  “家徒四壁,你是唯一可賣之物,對不起!

  繼母說完,回房休息。

  她企圖關門,但這是間破屋,門鎖已壞,關不上。

  宇宙追上去,“你沒有收他什么吧!

  “我收過一張十萬元現金支票,已經有入戶口,你別想我交出來,這是我應急所用!

  “你不能無故收取他人利益!

  “我默許批準他追求你!

  “我已超過二十一歲,沒人可以勉強我!

  “你自己同他說去!

  “十萬塊我也賺得回來!

  “是嗎,一年還是半載?你自己開銷還不夠,那誠然不是一筆大數目,可是我已許久沒見過十萬元整數!

  “朱妙娟——”

  “晚安!

  繼母已經豁了出去,無論推叫打都不動。

  宇宙累了,只得休息。

  第二天太陽升起,宇宙仍然沒想到解決方法。

  繼母比她早起,做好早餐等她。

  宇宙負氣說:“你要明白,我其實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

  繼母想一想,凄酸地答:“但緣分把我倆拉在一起,住同一間爛屋,愛同一個男人。”

  宇宙吁出一口氣。

  那天早上,她同老板表示,想預支獎金。

  老板像聽到天方夜譚一樣,瞪大眼睛,“宇宙你要這區區一個巴仙來干什么?”

  “一盞鐵芬尼臺燈作價二十萬美金,公司抽傭十個巴仙,我那一個百份(原文)點加一起也是大數目。”

  “可是你上班才個多月!

  “可以預支嗎?”

  “公司沒有這種規矩,我們也有許多賬目未收,宇宙,你不是故意為難我吧,消息傳出,關氏準備支持你做私人生意,這是千載難逢機會,你眼前放著一百個巴仙,倒問我來要一個?”

  宇宙呆半晌,才說:“我瘋了!

  “宇宙,我也知留不住你,將來,你把來不及做的生意,撥一些給我們!

  老板干笑數聲,像是在等宇宙的辭職信。

  宇宙知道她做不下去了。

  “聽說關宏子派了兩名建筑師幫你,務必使你成為名設計師,宇宙,你隨時可以離職,公司不會勉強你!

  宇宙發呆。

  老板說:“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宇宙手足無措地回到自己座位。

  宇宙一向不相信自由社會有惡勢力這種事,現在她明白了。

  年輕的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見到宇宙機構的郭美貞律師笑著進來。

  小老板反而跟在人客身后侍候。

  郭律師說:“宇宙,手續問題已經解決,丹桂路工程仍歸這邊,可是你自今日起到宇宙上班,張宇宙到宇宙上班,真是名正言順。”

  老板陪笑,“你是律師,你說了算。”

  郭律師拉著宇宙的手,一陣風卷出去。

  上了車,郭律師松口氣,“宇宙,那種小地方里賺不到履歷。”

  宇宙身不由己,啼笑皆非。

  “歡迎你到宇宙這個大家庭!

  天又下雨了,繼母又該拿出那塑膠桶來盛漏水了吧。

  宇宙能夠怪她嗎,不大能夠。

  一起生活那么久,每年生日,由繼母替她買蛋糕,陪她吹蠟燭。

  宇宙忽然說:“我有點累,我想回家休息!

  “司機送你回去,宇宙,隨時與我聯絡。”

  宇宙問:“關宏子對每個人都這么好嗎?”

  “宇宙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對親姐妹似乎不怎么樣呢。”

  輪到郭律師不出聲。

  回到家,發現一地是水,早餐桌子也沒收拾。

  宇宙七手八腳取出水桶,又抹干地板。

  她以為繼母賴在床上使意氣。

  宇宙推開臥室門,“別再裝死了。”

  繼母背她躺著,動也不動。

  “起來,我有事同你商量!

  宇宙用力把她身體扳過來,一看她的臉色,就知不是假裝。繼母面孔剎白,雖有呼吸,已不省人事。

  宇宙立刻打電話叫救護車,接著,找到郭律師。

  開頭,宇宙以為繼母賭氣服藥,救護人員來到,努力搶救,即時送院,急癥室醫生告訴宇宙,她繼母心臟有病。

  宇宙呆住,她耳朵嗡嗡作響。

  郭律師找到她,握住她的手。

  宇宙看到郭律師身后站著關宏子,宇宙忽然抬不起頭來。

  郭律師說:“你繼母需要做一個手術,我們已經聯絡到醫學院最好醫生!

  宇宙輕輕說:“她還年輕——”

  “醫生說機會很好,你放心!

  “我在這世上,已沒有其他親人!

  “我們明白。”

  關宏子走過來說:“宇宙,你暫時到郭律師家里住,有人照顧,大家放心!

  宇宙只得點點頭。

  郭律師說:“我們去看看朱女士!

  一走進病房,宇宙嚇呆。

  那是一間大得無邊無涯的房間,數十張病床,全部客滿,病人面目模糊,穿著一式灰白色制服輾轉反側,痛苦呻吟,宛如一間煉獄,叫人毛骨悚然。

  父親臨終,還是教授身份,大學妥善照顧,宇宙并沒有見過這種場面。

  她說不出話來,渾身發抖。

  繼母躺在病床上,已經蘇醒,卻像是不知發生什么事。

  “這是什么地方?”

  繼母掙扎著拗起身子,“救我,宇宙,救我,別把我丟在這里!

  她緊緊掐住宇宙的手。

  宇宙知道她必須作出抉擇:要不把繼母拋下,她一樣會得到醫療,該痊愈的話,照樣安然出院,宇宙大可一走了之。

  天下那么大,物質如此豐富,一定可以養活一個年輕女子,慢慢一步步走這條人生路。

  宇宙已經轉過身子。

  她看到鄰床一個中年婦女,呢喃呻吟:“水,給我水!

  可是沒有人理會她。

  宇宙在該剎那決定了自身的命運,她輕輕對郭律師說:“我們立刻轉到私家醫院合適的病房!

  郭律師馬上出去打電話。

  繼母落下淚來,“我來生做牛做馬報答你!

  宇宙蹲下,握緊繼母的手。

  郭律師回來說:“我們可以走了!

  關宏子一直陪著她們。

  事情辦妥之后,晨曦已經來臨,天邊露出曙光。

  郭律師卻無倦容,她微笑說:“我有個小同學,叫做譚曦,罰抄名字時,寫得手軟!

  關宏子說:“我們去吃早餐吧!

  宇宙低聲說:“我吃不下。”

  “總得用一點。”

  大酒店咖啡座里還有穿著晚禮服的客人,一宵未寐,玩了整夜,意猶未足。

  宇宙喝了杯熱可可,略為鎮定。

  郭律師說:“宏子,我帶宇宙回家休息!

  他們分手。

  郭宅與主人一般文雅舒服,客房也連著小小會客室與衛生間。

  宇宙抬起頭看雪白天花板,不漏水,真好。

  “別客氣,當自己家一樣好了!

  宇宙轉過身子,“我該怎么辦?”

  “先治愈繼母再說!

  郭律師有智慧,先把身邊最急的事辦妥,才思慮個人前途:房租都交不出來,還擔心國家民族?

  “你先躺一下,我們才去看朱女士!

  郭律師永不言倦,與她管家商議瑣事。

  寢室里有一大盆姜蘭,散發幽香,宇宙累極入睡。

  她走進熟悉的大學宿舍。

  “爸爸,爸爸。”

  父親背著光坐在書房里,書桌上全是各式各樣的天文儀,強光使宇宙睜不開雙眼。

  “爸爸。”宇宙走近。

  他仍然沒有轉過身子,正伏案不知寫些什么。

  “爸,現在由我照顧你們!

  “醒醒,宇宙,淋個浴,我們去看朱女士,一個小時后做手術!

  宇宙轉醒。

  這次,病房像酒店套房,私人看護端莊漂亮,殷勤服務,繼母看見宇宙,露出笑容。

  她低聲說:“關宏子來過,剛剛回公司去了!

  宇宙點頭,“一切還好吧?”

  “我心定了許多,醫生說手術很安全,他已做過數百次,叫我放心!

  宇宙握住她的手。

  這時郭律師取出一件桃紅色凱斯咪大披肩,搭在病人肩上,朱女士感激落淚。

  醫生進來問:“準備好了沒有?”

  宇宙吁出一口氣。

  繼母輕輕說:“宇宙,這次是你救了我,不枉我疼愛你二十年。”

  繼母被推進手術室。

  有人送大蓬粉紅色的牡丹與玫瑰花來。

  宇宙詫異:“我們并沒有朋友!

  郭律師答得好有趣:“現在有了!

  宇宙苦笑。

  陸續還有名貴花卉登場:紫羅蘭、勿忘我、粉百合、綠海棠……

  病房變得像花店一般優雅。

  郭律師打開盒子,取出簇新碎花睡衣。

  “病人也是人,更需要呵護打扮!

  還有一雙緞拖鞋。

  宇宙在一旁點頭,心里感激。

  這時傭人送雜志書報上來。

  郭律師吩咐她幾句,不久她捧進飲料點心。

  她們等醫生消息。

  不久看護報告:“手術進行順利,朱女士可望百份百痊愈!

  宇宙一聽放下心來,忽覺肚餓,打開食物盒子,只見是新鮮粥面,她吃了許多。

  天色又暗下來,日出日落,不因人的際遇改變,宇宙長嘆一聲,在沙發上盹著。

  接著,蘇群英也來看她。

  “宇宙,你可愿繼續做丹桂路的裝修?一個人沒有工作,會無聊兼閑得慌。”

  宇宙點點頭。

  陳應生也會來看她嗎,宇宙忽然想起她并非病人,不禁汗顏。

  朱女士自手術室出來。

  大修理之后,她面如金紙,臉上肌肉塌陷,看上去似老婦,看護小心照顧,在耳畔喚她名字。

  朱女士睜開雙眼,看了看四周,滿意安心點頭.醫生說:“你們都回去休息吧。”

  宇宙說:“我返家取些衣物!

  回到陋室,倒在小床上,宇宙渾身酸痛,她呻吟說:“我情愿一眠不起!

  但是她肯定張宇宙會得轉醒。

  她還有許多事要做,許多債待還。

  這一覺睡到深夜。

  電話不聽來催,宇宙機構的職員仿佛二十四小時工作。

  這次,她聽到想聽的聲音。

  “宇宙,我是陳應生,明早到郭宅接你看房子!

  宇宙渴望見到他,“幾點鐘?”

  “七時正,不準遲到!

  “什么房子?”

  “新居呀,看到你便知道,我還有事,明天才講!

  宇宙驚醒,原來是個夢。

  宇宙羞愧,什么時候,居然還有心情做綺夢,可恥。

  電話鈴不住響。

  是郭律師找她,“我在你樓下,方便上來嗎?”

  她一見到室內情況,輕叫起來:“天,這是一層危樓。”

  郭律師不算夸張。

  宇宙苦笑著收拾衣物。

  雜物多,正經用得著的東西少,行李篋也破舊得連拉鏈都拉不上。

  郭律師說:“這些我那邊都有,你不用帶了!

  宇宙索性把爛箱子用力摔到一角。

  再見了,吱吱作響的地板,撬起的墻磚,漏水天花板,扭不緊的水龍頭,還有,會得冒火的插撲。

  “明早蘇小姐帶你去看新居!

  “什么新居?”

  “蘇小姐會同你說!

  宇宙感覺是有一只大手掌在身后推她,另一只大手拉住她,她就這樣半推半就上了路。

  管家準備好點心等她們。

  郭律師脫下鞋子,喝一口茶,忽然不再說話。

  一看,原來已經睡著。

  管家像是司空見慣取一條披肩出來,輕輕蓋在她身上,向宇宙笑笑退下。

  宇宙回到客房,盤算著以后的生活,不久便愁困交逼,累得抬不起頭來,倒在床上。

  第二天女傭人敲門進來說:“張小姐,蘇小姐來了!

  宇宙連忙梳洗更衣。

  她看見蘇群英坐書房讀早報。

  一見宇宙,她說:“我們出去吧!

  “郭律師呢?”

  “輪到她休息八小時!

  宇宙駭笑,她們的工作真不容易。

  在車上,蘇群英說:“這次,我們到銀桂路去!

  呵,宇宙靜靜聽著。

  “丹桂、銀桂與金桂是三條私家路,物業屬于宇宙機構與其他公司合資發展項目,你見過丹桂路高層單位,銀桂路是獨立屋,你也會喜歡!

  宇宙很坦白:“我剛出來社會工作,連電費都付不起!

  蘇小姐想一想:“那么,只好一輩子提關宏子挽公事包了!

  宇宙低下頭不出聲。

  “你繼母出院要找個地方休養,病人不能委屈!

  宇宙不出聲。

  “銀桂路空氣極佳!

  一進門,宇宙看到她想見的人,那正是陳應生,宇宙忽然臉紅。

  他正吩咐工人擺好家具雜物。

  外套搭在椅背上,仍然穿著薄棉襯衫,這次,是極淡的蛋青色,驟眼看,又易誤會是白色。

  看到女士們進來,他笑著迎上。

  “我已盡力,希望你喜歡。”

  蘇群英看了看,“很好,不過暫時居住,丹桂路那邊裝修好了,才是永久家居!

  宇宙一怔,假裝聽不懂,看到陳應生,她心中高興,苦中作樂。

  天色陰暗,又開始下雨,可是不用再怕,室內燈光明亮,光線充足。

  宇宙輕輕在簇新沙發上坐下。

  “到樓上來看看睡房。”

  浴室連牙膏牙刷都準備妥當,好不周到。

  一轉身不見了蘇群英,宇宙出去找她,看到她站在一角拉著陳應生的手,放在臉頰邊,意態纏綿。

  原來他們是情侶,宇宙偷窺到這個秘密,心跳不已。

  這時,蘇群英的手提電話響起,她聽了一下,揚聲:“宇宙,關先生請你到醫院去!

  宇宙連忙奔下樓。

  關宏子與主治醫生正在等她。

  醫生臉色沉重,“宇宙,你請坐!

  宇宙輕輕說:“你說過她會百份百痊愈!

  “我們發現心臟以外的問題,宇宙,聽說你與朱女士并無血緣關系?”

  “她是我繼母!

  “宇宙,朱女士末期乳癌擴散已至肺及肝臟,我們決定不予切除,待她回家休養!

  宇宙抬起頭來。

  “這一段日子,請讓她盡量愉快順心度過!

  宇宙張大嘴,又合攏,終于聽見自己小小聲音:“還有多少日子?”

  “六個月左右,或者久一些!

  “她本人知道沒有?”

  “我剛告訴她,她反應良好,略為哭泣!

  “我去看她!

  宇宙站起來想往門口走去,忽然腳軟,跌倒地上。

  關宏子不顧一切撲過來扶起她,沒想到他力氣頗大,一下便拉起宇宙。

  宇宙定定神,感激地看向他。

  關宏子朝她點點頭,他一直沒有說話。

  宇宙用手掩住臉,她思潮亂成一片,忽然想起蘇群英與陳應生真是一對,兩人都是專業人士,外型也搭配,又想到繼母就快可以與父親在另一處相聚,這世上只剩下她一個人……

  宇宙低聲喊一聲哎呀。

  看護輕輕說:“張小姐,我給你服藥!

  見到繼母,她倆緊緊擁抱。

  繼母相當平靜,“你并非我親生,不虞得到不良遺傳。”

  宇宙無言。

  “醫生說我過幾天可以出院返家,我有地方可以去嗎?”

  宇宙點頭,“都準備好了!

  朱女士安樂地吁出一口氣。

  這時,郭律師趕到與他們匯合。

  關宏子說:“我需到上海開會,宇宙你有事,同郭律師說!

  司機上來催他。

  他轉身離去。

  朱女士忽然對女兒說:“我想吃栗子蛋糕!

  郭律師立刻說:“我著人去買!

  看護說:“那個怪油膩!

  宇宙答:“買一大個,大家吃,紅茶沖濃些,沒問題。”

  真的,害怕什么呢。

  待朱女士吃完點心休息,宇宙才離開醫院。

  郭律師拍拍她的肩膀,叫她振作。

  宇宙忽然問些不相干的事:“蘇小姐的男朋友是陳應生吧!

  “蘇小姐仿佛大幾歲。”

  “好像是。”

  “他倆十分相配!

  “同事們也認為如此。”

  宇宙亦無言語。

  “宇宙,你累了!

  “不,我完全睡不著,想做事。”

  “那么,你到丹桂路換上工作服做髹漆吧!

  宇宙苦笑。

  郭美貞忽然說:“宇宙,你那么年輕,你一定記得曾經快樂的日子。”

  宇宙抬起頭,不禁惘然,她只記得自小到大,她都憂心忡忡。

  郭律師提醒她:“第一次約會,畢業那天,找到工作,穿上新衣……”

  宇宙不語。

  “我的意思是,將來你還會有許多快樂的日子!

  宇宙感動說:“你也是,郭律師!

  宇宙跑到丹桂路去做髹漆,換上工作服,包好頭發,聽大師傅指揮。

  全屋漆一個乳白色,像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毋需濃妝。

  新間隔已經做好,寬大睡房看出去是蔚藍色大海,注釋良辰美景。

  宇宙深深吸一口氣。

  忽然聽見有人說:“是這里了,開門。”

  宇宙轉過頭去,,只見閘外站著一男一女,要求入屋。

  負責人過去問:“你們是誰?”

  “開門!

  “私人地方,謝絕參觀。”

  “我是關家三小姐!

  宇宙放下漆掃,三小姐,她認得她的聲音,那日在宇宙的辦公室,她大聲討錢,是,正是這把聲音。

  “三小姐,你好,地方正在裝修,雜亂一片,不好坐,你請改天再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源。”

  “你是工頭可是,不干你事,開門!

  工頭十分精靈,也很有承擔,他決定獨力處理此事。

  他走過去,連木門都掩上,接著,打了通電話。

  三小姐在門外叫囂。

  宇宙不出聲,開頭,她以為關麗子是被掌權大哥欺侮的弱者,現在看情形,麗子十分魯莽,仿佛無甚智慧主見。

  不到一刻,管理員上樓來請她走。

  關麗子聲音更加響亮。

  稍后,警察也來了。

  關麗子口口聲聲說這單位是她的家。

  這時,工頭忍不住同警方說:“這位張小姐才是單位女主人!

  眾人都靜了下來,看著張宇宙。

  宇宙大吃一驚,搖著手:“不,我只是設計師!

  關麗子踏前一步,伸手來抓宇宙,厲聲問:“你是誰,鵲巢鳩占!

  警察隔開她的手。

  幸虧這個時候。郭美貞匆匆趕到。

  “小麗,是你,怎么勞動這許多人,連警方都驚動了,有事你對我說,我們吃茶去。”

  關麗子知道這次討不到便宜,大力伸腳朝一只油漆筒踢去出氣,油漆四濺,她自己則差些滑倒,幸好被律師扶住。

  她被郭美貞拉走。

  同她一起來的年輕男子跟著她身后,這是她的男伴吧,高且瘦,一頭油發,衣著時髦名貴,他忽然停住腳步,轉過身來,上下打量張宇宙。

  他搭訕說:“我也是個設計師!

  不知怎地,宇宙渾身寒毛豎起,她不想被他點相,連忙地頭。

  幸虧關麗子呼喝他:“杰,我們走!

  他這才勉強跟在女伴身后離去。

  宇宙蹲到一角喘氣,一額冷汗。

  有人輕輕說:“我來遲了,沖過兩盞紅燈,八十公里時速上山,還是叫你受驚!

  宇宙抬起頭,看到陳應生的笑臉。

  “沒事了吧?”

  宇宙搖搖頭。

  “昨天有兩家鄰居投訴我們嘈吵,我叫人送了水果松餅過去安撫他們,這間屋子很旺!

  他輕輕拉她起來。

  今日,他穿著一件淡黃襯衫,那一抹顏色,也淡得不能再淡,幾乎看不出來。

  只見他走到工頭處,吩咐幾句,又指點幾下,轉頭同宇宙說:“下周可以搬家具進來!

  仿佛她真是屋子女主人。

  呵世上再也沒有更荒謬的事。

  “我陪你喝咖啡!

  陳應生這樣告訴她:“路名開會研究過多次才決定,丹桂是紅色桂花,關先生特地派人到內地運了這罕見品種到園子種植,據說秋季開花,幽香撲鼻。”

  宇宙小心聆聽。

  “客人對這個與貴同音的桂字十分欣賞!

  “金桂是黃色?”

  “我們吃的桂花湯丸,就是那種花漬。”

  宇宙微笑。

  “地盤工作不安全,你若怕閑著,可到辦公室!

  “我又沒有職位!

  陳應生納罕,“你的辦公室就在關先生旁邊,你是宇宙的設計顧問,卡片已經印好,人事部有記錄!

  宇宙掩住了嘴。

  “關先生吩咐我與蘇群英協助你工作,以后我們是三人組!

  宇宙忍不住笑出來。

  都安排好了,她張宇宙也像是工程中一個程序。絲毫不差成為宇宙機構一份子。

  “群英與我都覺得你明敏過人。”

  “蘇小姐是你的——”

  “上司!彼鸬煤芩。“我三年前進宇宙做她的見習生,她也是我大學里的老師!

  可是,宇宙知道他倆關系不只那樣。

  這時,郭律師到了,叫杯檸檬冰茶,一口氣喝光。

  她說:“謝謝你應生!

  陳應生回公司去。

  郭美貞說:“麗子越鬧越大!

  宇宙不出聲。

  “每日到會計部支取一萬,仍不夠用。”

  宇宙忽然說:“有人幫著她花呢。”

  “連你都看得見,這時我才知道,宏子如此決絕的道理!

  宇宙不便再發表意見。

  “你們快結婚了吧!

  宇宙睜大雙眼,誰與誰快結婚?

  郭美貞笑,“宏子做事,一是一,二是二,已叫鐵芬尼送來珠寶樣子,全新鑲制,絕非拍賣行陳年舊貨!

  宇宙輕輕問:“新娘是誰?”

  郭律師一怔,隨即說:“宇宙你也真愛開玩笑,到底年輕,一點也不緊張!

  宇宙卻說:“關先生從來沒向我提過這件事,我想大家都誤會了!

  郭美貞唯唯諾諾,“是該待他先宣布!

  回到新家,宇宙看到一大疊新娘雜志。

  她勺了一碗冰淇淋,邊吃邊翻閱:新居、家具、瓷器、喜筵、蜜月……由誰支付這筆巨款?

  西方傳統全部開銷由女方家長負擔,華人則由男方背起,倘若雙方都缺乏能力,一切從簡,婚禮不是婚姻,與幸福無關,婚禮雜志當然宣揚鋪張。

  有電話找宇宙,是莊家欣的聲音。

  “宇宙,你將嫁關宏子,這是我的功勞,你拿什么獎我?哈哈哈哈哈。”

  呵家欣她的老朋友,“家欣,好嗎?”

  “別說我那筆,宇宙,原來你有智慧,對方有條件即可,何必雙眼星星月亮那樣談戀愛!

  “家欣,什么事?  ”

  “我們分居了,婚禮之后,低潮頓現,無所事事,無話可說,只得分手!

  宇宙提醒她:“生兒育女呀!

  她倆互相揶揄,是宇宙先覺慚愧,講出真話:“關先生與我是賓主關系,你誤會了!

  “你住在他家里!

  “我住在宇宙機構的員工宿舍!

  “你真幸運!

  “家欣,你也是呀,婚姻成功與否,始終是莊家掌上明珠,回到父母家,什么風雨都不怕!

  家欣一想,果然如此,不禁笑起來,“宇宙,出來喝茶。”

  “家欣,我繼母住院,這幾日我會比較忙,我們再聯絡如何?”

  莊家欣說:“呵,原來如此!

  她識趣地掛上電話。

  宇宙沉默,那樣盛大的婚禮,她清晰記得新娘那頂鉆冠,以及伴娘一式淡藍色長緞裙,原來只玩了一天。

  才說婚禮不是婚姻,又一次獲得證實。

  家欣這個角色,也該在張宇宙生活中淡出,誰會把一個不識相的朋友留在身邊,時時提醒著:“看你多幸運,邂逅有條件的異性,從此生活無憂!

  是疏遠的時候了。

  莊家欣,有運無腦。

  宇宙去探訪繼母。

  她正在吃燕窩粥,伸手招宇宙,“過來,你也吃一點。”

  她氣色出奇地好,搭著粉紅披肩,伴著鮮花,像在度假,叫宇宙心安。

  “明后日可出院,兩名私家看護隨我回家照顧,醫生說搓牌看電視全不是問題。”

  宇宙點點頭。

  “醫生又說,喜歡吃什么就吃什么,盡量使自己開心!

  宇宙握住她的手。

  “宇宙,真沒想到我們竟相處了這么長一段日子!

  宇宙回答:“由你把我帶大!

  “我沒有福氣,否則你與宏子結了婚,我黨可以享福。”

  “我與宏子,從來沒有談過婚事!

  “他與我提過多次!

  宇宙看著繼母,與她開最后一次玩笑:“你倆幾時訂婚?”

  朱女士嘆口氣,“我年輕之際,也是個標致的女孩,卻從來沒遇見過關宏子那樣出色男子!

  宇宙不出聲,過一會說:“你安心休養!

  “我希望看到你結婚!

  宇宙笑:“我也希望看到自己結婚!

  “宇宙,給我一個明確答案!

  “等人家向我開口再說吧!

  宇宙與醫生談了幾句,完全沒提到賬單問題,雙方都知道該由什么人結算,宇宙黯然,有人會覺得名正言順,她卻不習慣。

  不過,宇宙卻不擔心,慢慢,自尊會不知不覺地消失,面皮日厚,一切視作平常。

  司機站在她身邊,“張小姐可有吩咐?”

  “我自己有車!

  “關先生說,張小姐車子左邊大燈已經損壞,左邊車門撞凹,不甚安全,叫我接送。”

  他怎么知道?真多事。

  司機說下去:“要不,用公司新車亦可!

  宇宙不想與司機分辨,只得應著再說,司機把新車鎖匙送上,宇宙放進手袋,接著與司機商量病人出院事宜:“清晨交通比較順暢,車子慢駛……”漸漸也忘記那不是她的車,不是她的司機。

  那晚郭律師陪她吃飯,把蘇群英也拉來。

  她們都喜歡喝一點酒松弛神經。

  飯后各自回家。

  兩人并沒有叫張宇宙簽署什么文件,那即是說,關宏子并無奉獻任何有實質的資產。

  一切都是借用,隨時收回,他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克扣到兄妹反目,可見他性格一斑。

  宇宙心中澄明。

  回到家中停車場。宇宙心血來潮,取出新車匙一按,只見不遠之處一輛車子的前燈燃著。

  她走近一看,是最新型號的麥塞底斯跑車,這種車子受每個人歡迎,即使不是鐘愛牌子,也不會討厭,最穩當不過。

  宇宙吁出一口氣。

  她站在停車場,抬頭看向星空。

  莊家欣揶揄她呢:何必一眼星光凝望愛情,把條件提到不可思議之高處。

  宇宙低下頭。

  這時,身后有人輕輕問:“是你宇宙?”

  宇宙轉過身去,不由自主歡欣地笑起來,“是你。”

  站在她身后的是陳應生。

  “我聽說你也搬進金桂路!

  宇宙揚起一條眉。

  陳應生說:“我住八座,你呢?”

  原來他們是鄰居,“十八!

  “那多好,我是問公司租住,員工八折!

  宇宙笑著點頭。

  “一個人站這里,當心著涼!

  宇宙問:“群英姐呢?”

  陳應生笑,“我們各歸各住!

  宇宙尷尬,“當然,當然!

  “可要到八號參觀?”

  夜深無人,宇宙居然大膽點頭,“你會做咖啡?”

  “一流!

  他開門讓客人進屋,宇宙一眼看便知是建筑師本人設計,家具簡單名貴,五十年代包浩斯不朽設計,還未算是古董,已有風格。

  她坐在巧克力色皮沙發上。

  “群英姐家沙發什么顏色?”

  “她住在銀桂路,你可以去參觀,她有一張舊玫瑰紅絲絨沙發,你會喜歡。”

  宇宙點頭,他倆真是出色一對,各不依附,很難住在一起。

  陳應生斟出牛奶咖啡,香滑可口。

  宇宙說:“我欽佩你們。”

  他坐下說:“你還年輕,看不清我們有多么市儈計較!

  宇宙感喟:“你們有才華!

  “老板最有本事!

  今日,他穿著純白襯衫,抑或,帶一點點紫色。

  宇宙大膽問:“可以參觀你的衣櫥?”

  “當然。”

  他帶她進衣帽間,只見一列數十件白襯衫,在燈光照耀下,煞是好看。

  宇宙走近一步,發現棉絲襯衫一個式樣一個尺寸一個牌子,雪白,并不帶其他色素。

  宇宙呆住,她暮然發覺她的眼睛欺騙了她,明是雪白的襯衫,在她一廂情愿眼光下,竟是個幻彩世界。

  宇宙忽然害怕,她看向陳應生。

  他輕輕問:“你再想什么?”

  宇宙試探問:“你只穿白襯衫?”

  他笑,“男人還能穿什么顏色襯衫?”

  宇宙說:“時間不早,我該走了!彼恢看錯了什么。

  “時間還早著呢,我與你開車到山頂吹風!

  宇宙一直嫌生活悶,這是個好機會,她點點頭。

  陳應生說:“我們各自駕車,比快上山!

  這是個新鮮主意,宇宙忽然決定開那輛新車。

  她把車駛出來,陳應生一看,吹聲口哨,“不過,我未必會輸!

  這是做任何事都要爭輸贏的新生代,他倆上車,箭步上山。

  新車性能超卓,宇宙得心應手,她一時并不領先,只離陳應生車子后尾十多尺,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換句話說,她緊緊釘住他不放。

  終于,在抵達山頂停車場時,宇宙冒險過線超車,停在他的車子之前。

  宇宙出了一身汗,她伏在駕駛盤上,閉上眼睛,吁出一口氣。

  用一個男人的車與另外一個男人比試……這里邊好似有一種罪惡,所以才給她這樣大的快感吧。

  “你贏了!

  宇宙下車來。

  陳應生問:“我該輸什么給你?”

  “一時間想不起來,暫寄在你身上,將來償還。”

  他看著她,“你是關宏子的人,”她(原文)指指她額角,“這里打著烙印!

  宇宙不出聲。

  他探頭進車廂,“新車味真好聞,這股皮香可維持半年,每次都叫車主愉快!

  她仰起臉,小巧精致的面孔在慘淡橘黃的路燈下,仍然那樣好看。

  陳應生握住她的手,輕輕說:“而我是蘇群英的人。”

  他自車尾廂冰柜取出冰淇淋,半融,可是味道額外香甜。

  他倆并肩坐在地上,肩膀搭住肩膀只一點點,若即若離,宇宙極想擁抱他,但始終沒有。

  她終于輕輕說:“走吧!

  回到家,躺在床上,仍然覺得不可思議,她竟那樣會控制自己。

  也許是他傷了她的自尊:他指著她額角說:這里有關宏子的烙印。

  她不過是關宏子牧場里的一只牛。

  他講對了,不對,她自尊不會受損,只有說中了才會生氣。

  天甫亮,宇宙去接繼母出院。

  母女十分沉默,繼母很爭氣,并沒有訴苦、抱怨、哭泣,或是談到生死問題,她把恐懼與絕望僅僅收起,態度勇敢平和。

  宇宙很佩服她。

  一走進新居,她哎呀一聲:“這么好的地方,真是意外,宇宙,你太體貼我,這下我可好好休養了!

  宇宙點點頭。

  看護的休憩間就在主房旁邊。

  “你的房間在什么地方?”

  宇宙輕輕說:“我另外有住處!

  繼母說:“那我不怕吵著你,我要找朋友打牌!

  公寓里到處鮮花水果,氣氛甚佳。

  一連幾個下午,她都約朋友到家耍樂,護士定時替她注射,氣喘時給她吸氧氣,友人們居然笑:“我們也吸氧氣維持青春”,多人陪著取樂,悲傷減至最低。

  丹桂路也裝修完畢,家具搬進去,還有許多余地。

  關宏子表示欣賞:“凡事留個余地最好不過,別以為是故作大方,待人寬厚,最終用得到這些轉彎余地的,是我們自己。”

  他這種金科玉律,宇宙根本用不到。

  從此社會上明爭暗斗,都與她無關,她只需與一個人處理好關系,已經足夠。

  不過這件事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

  只聽得關宏子說:“宇宙,我與你繼母商量過,或許,你愿意往美加升學,我讓持北美建筑執照的蘇群英替你蓋一間屋子作為永久地址。”

  宇宙微笑。

  “目前很好,我滿足現狀,我打算陪伴繼母,偕她走完這一段路!

  “那么,讓我們結婚吧!

  宇宙很坦白:“我們還未認識對方!

  沒想到關宏子忽然伸出手來,“張宇宙是嗎,我叫關宏子!

  宇宙笑著我住他的手搖一搖,他的手中等尺寸不大不小皮膚有點粗糙。

  這是完全不同的一雙手,陳應生的手大而暖,握著有震撼感覺。

  可以與這雙手的主人結婚嗎,答案是肯定的不,宇宙嘆口氣,用手捧著頭。

  “我做事太過倉猝,應給你們母女時間!

  “不,你有你的立場!

  “我倆為什么這樣客氣?”

  “因為相敬如賓無論如何是好事!

  輪到關宏子笑。

  他輕輕說:“在康華爾見到你我就傾心!

  宇宙惘然,“那是什么時候?”

  關宏子不加思索答:“天時還有點冷,空氣潤濕,碧綠園子里,你穿著大緞裙與一個小男孩打乒乓球,他喊你歌詩慕!

  她的裙子飛揚,她像是要乘風飛上天庭。

  關宏子覺得他看到了一個活的安琪兒。

  可是此時那天使無論如何找不到這段記憶,她苦苦思索,“我有打乒乓?一個小男孩?”

  “歌詩慕是宇宙的意思!

  “家父把這個名字給我是有點夸張!

  “我希望可以認識他,可惜他已辭世!

  宇宙唏噓,“我凄苦地懷念他。”

  “宇宙,讓我照顧你!

  “你對我們母女慷慨,我終身感激!

  關宏子回答:“那是應該的,我盡我能力!

  他的能力不很大,他不過是都會中一個中小型生意人,但是照顧一個弱女,已經綽綽有余。

  這時,秘書找他回公司開會,他匆匆離去。

  宇宙仍然記不起來,她根本不懂打乒乓,關宏子看到的人,可能不是她,那天,有好幾個伴娘,打扮由新娘指定,完全一樣。

  他也許看錯人了。

  像張宇宙看錯人家襯衫的顏色一樣。

  其實是一式白,哪里有水彩顏色。

  她用手掩著臉。

  下午,助手找她:“關先生叫我陪張小姐置些日常用品!

  宇宙說:“這些我自己會做!

  助手賠笑,“關先生是這樣吩咐。”

  她也很難做,宇宙答:“我們出去逛逛吧!

  助手松口氣。

  那女孩年齡與宇宙相仿,十分精靈,帶著宇宙往最名貴的服裝店去。

  她對一件外套愛不釋手,宇宙叫店員包起送給她,叫她驚喜。

  宇宙本人沒有添置什么,她認為已經擁有足夠衣物,這足夠的感覺十分奇妙,因人而異,有人會買三百雙鞋子仍覺不夠。

  她們走累了去喝茶。

  宇宙輕輕問:“關宏子可是好老板?”

  因為禮物緣故,助手咳嗽一聲,“我是關先生助手的助手,我不大見得到他,他縱使有脾氣,也是做大事的人,豈會與我們這些小朋友計較!

  “你說得很好!

  “宇宙機構組織精簡嚴密,所以才過得了經濟難關,在最艱難時刻,員工仍然準時收得酬勞,可見他是一個能干的老板。”

  宇宙不出聲。

  “我們從沒見過有女人上來找她(原文),呃,除非是他妹妹!

  “關麗子!

  “麗子本來很可愛天真,聽說她男朋友指使控制她!

  一件外套換到這許多資料,算是超值。

  在小助手眼神里,宇宙看到艷羨眼光,如果可以調轉身份,她會把整家店買下來,然后,天天喝下午茶過日子。

  宇宙拎著糕點去探訪繼母。

  她在與朋友打牌,宇宙不想打擾,站在露臺與看護說了幾句。

  “藥物仿佛有效!

  “給病人留一些尊嚴!

  “醫生幾時來過?”

  “今晨與關先生一起來!笨醋o輕輕說,“關先生真體貼,送上寶石首飾!边B看護都有點羨慕。

  宇宙一聲不響,走進繼母房間,看見化妝臺上放著首飾盒子,她打開一看,只見五顏六色晶光亂閃,只覺惡俗,她關上盒子,放進手袋就走。

  她要拿去還給關宏子。

  有人在家門口等她。

  “張宇宙小姐!蹦侨颂で耙徊剑皩Σ黄,打擾你,我是關宏子的兄弟量子。”

  宇宙十分意外,“有什么事嗎?”

  “我猜想宏子也許會聽你的話,所以冒昧打擾!

  “我們商量一下!

  “麗子欠債,需要還錢,宏子一口拒絕。”

  宇宙很坦白,“我手頭并無現款!

  “這我相信,來,請跟我來看看麗子近況!

  宇宙駛出新車。

  “這是你的車子?”

  “不,這是宇宙機構的車子!

  關量子上車叫她駛往一個中級住宅區。

  到達目的地,他匆匆帶她乘搭電梯到某一個單位前按鈴。

  沒有人應門,關量子掏出鎖匙開門。

  只見屋內四處一片凌亂,有人倒在桌底,關量子連忙過去扶起那人。

  “他來過了?你為何開門?”

  嘴角流血,眉青目腫的正是麗子。

  宇宙大驚,“報警,關先生!

  麗子掙扎一下,“不,不!

  關量子說:“麗子,不能再容忍他。”

  這時,宇宙發覺地板上有大量血液,濃稠腥臭。

  宇宙渾身寒毛豎起,顫抖著聲音:“我立刻叫救護車!

  她又即時找郭律師。

  郭律師耐心聽她慌忙說完因由:“宇宙,你做的很好,現在,馬上離開現場,他們兩人的事,與你無關,關宏子已對他們說得很清楚,他不會再拿錢出來!

  “什么!”

  “宇宙,關家家事與你無關!

  “見死不救?”

  “宇宙,我來接你。”

  宇宙動氣摔下電話。

  救護車已經來到,把不住流血的麗子抬上擔架。

  這時,麗子已經休克,宇宙只覺物傷同類,流下淚來。

  她一直問:“是誰下的毒手?”

  關量子答:“她的丈夫!

  宇宙嚇得渾身顫抖。

  “他發覺她手頭無錢,先是諸多諷刺,然后動手,麗子說他扭著她的頭發往鏡子前推,「看你這個丑八怪,沒錢誰會娶你!埂

  宇宙閉上眼睛。

  “麗子懷孕,走不動,宏子無論如何不愿松手相助,沒想到今日那人竟踢她腰部!

  宇宙只看見眼睛前金蠅飛舞。

  關量子怒說:“宇宙機構屬于我們三兄妹,宏子并吞我們股份!

  醫生出來說:“親屬請過來說話!

  關量子站起來:“我是她兄長!

  醫生說:“大人無恙,胎兒已失去!

  關量子抹一抹額角大汗,吁出一口氣。

  宇宙忽然說:“你在此等我,我出去一會!

  宇宙打開珠寶盒子,看清印著的地址,駕車前往銀行區。

  她走進店里,與經理說話。

  “退換現款?”

  “是,我不喜歡這款式!

  “張小姐或許與關先生商量過再說!

  宇宙微笑,“我知道你們規矩,五折,我拿了現款走,你們又不吃虧,彼此都不犯法。”

  “我們怎向關先生交待?”

  “你們一定有辦法。”

  經理其實慣于處理這類交易,立刻寫一張現金支票交張宇宙簽收。

  宇宙站起來就走。

  回到醫院,她把支票放進關量子手里。

  她無比忿慨,無論如何,關宏子不該把弟妹逼到這種地步。

  這時,郭律師找到她。

  “宇宙,關家的事你一無所知,切勿介入!

  “我只知道麗子貌似丐婦,且幾乎喪命。”

  “是因為關宏子的原故嗎,關宏子三番四次警告她,那人只是為著她的錢,麗子不該誤導對方,使那人以為她有無限量金礦。”

  “把麗子那份給她,從此撤手!

  “你說得對,麗子那份,她早已得手!

  宇宙大表訝異,,“你騙我,錢呢?”

  “三年花清!

  “怎么可能?”

  郭律師忽然大笑,“宇宙,短短數月,你可有計算過你的花費?”

  宇宙呆住,她語塞。

  “宇宙,跟我走,不是你的錯,他們不該利用你!

  郭律師把她自醫院帶走。

  宇宙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小麗滿身鮮血。

  郭律師向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輕輕說:“看上去雖然恐怖。但麗子會得痊愈,她可以再此懷孕!

  “沒有女人應該得到那種待遇!

  “麗子知道那人性格,婚前我們把他調查得十分清楚:他喜歡有錢的女人,他不務正業,他愛吃喝賭旅游華服快車,警方有他打女人紀錄,后來事主撤銷控訴。”

  宇宙不出聲。

  “這些小麗全知道,她仍然一意孤行!

  宇宙吁出一口氣。

  “在這之前,他們兄妹同住,麗子朋友進出,家中時時有擺設失蹤,一次,管家看到麗子的朋友兩人合抬主人房中小型夾萬出街,終于報警!

  “為什么麗子朋友都不是好人?”

  “因為好青年忙學業做事業,哪里有空陪人瞎搞!

  “到底是親兄妹!

  “我也這樣勸過他,可是,他動了真氣。”

  宇宙低下頭。

  “我已經說太多,宇宙,你目前一切得來不易,你要珍惜!

  郭律師的忠告已超過她工作范圍。

  “宇宙,關量子這個人,請你與他保持距離!

  “一個人與弟妹關系如此惡劣,值得檢討!

  郭美貞不再說話。

  宇宙回到家,累極但心神不定。

  她走到露臺上去,看到有人下車朝她招手,呵,那是陳應生,她連忙叫他上樓。

  宇宙立刻去打開大門等他出現。

  他是她近日來唯一想見到的人。

  陳應生挽著食物籃子自樓梯跑上來。

  宇宙笑問:“為什么不乘電梯?”

  “練氣!

  他進屋子,到廚房放下食物立刻把香檳瓶子放冰箱。

  他一邊做青瓜三文治一邊看著宇宙,“可是闖禍了?”

  宇宙啼笑皆非。

  真沒想到消息傳得那么快。

  “你何必去理關家的事!

  “把弟妹當賊的他,會對別人好嗎?”

  “他對你極好!

  “猙獰面目遲早會露出來!

  陳應生站起來,“群英不該派我來,我再逗留下去會有殺身之禍,我要走了。”

  宇宙睜大眼睛。

  他又坐下,原來只是開玩笑,“宇宙,你們之間的事,旁人不便發表意見!

  “我可把繼母住院費與租金全還給他!

  陳應生開了香檳瓶子,斟出淡淡玫瑰色汽酒,那淺紅,在宇宙眼中,恰恰與他身上襯衣同色。

  宇宙多么想靠在他肩膀上哭,或是笑,嘆息,感慨,什么都好,或是什么都不做,光是享受他的體溫。

  他把酒遞給她,“為健康!

  宇宙把酒一飲而盡。

  “應生,讓我們逃到另一個地方去。”

  他輕輕問:“城市還是鄉鎮?”

  “鄉下,一個像康華爾那樣的地方,種葡萄或是熏衣草,寫生,吟詩!

  “宇宙,我沒有錢!

  “那么替人釀酒,擠牛奶,打工過日子!

  陳應生笑吟:“二十多歲了,你還似個孩子!

  “物質是一切嗎?”

  “這是個哲學問題,抑或是社會問題?”

  “你愿意私奔或否?”

  陳應生點點頭,“撇下一切,兩張火車票,去到永恒!

  “對!”

  “襯衫臟了如何洗熨,人倦了到何處憩息?”

  “一定有辦法!

  “我與你在森林中像泰山那般搭一間樹屋居住,子女像猿猴般長大,可是這樣?”

  宇宙氣結,落下淚來。

  陳應生輕輕把她擁在懷中。

  “如果你愛一個人,你不會有那么多顧慮。”

  他輕輕回答:“我一早已經越過界限,我根本不應獨自來看你,群英知道會責怪我,不,謝謝天她不是一個善妒的女子,但是關老板知道了會有反應。”

  宇宙問他:“今天為什么來?”

  “與你說話,安慰你幾句,聽你聲音,看你笑容!

  “更多!

  陳應生嘆一口氣,“或許,吸引關宏子的,也是這不羈的脾氣!

  “我以為他喜歡漂亮面孔!

  “都會中好看女子極多,都不甘寂寞,四處招搖,不,不,關宏子不是一個膚淺的人!

  一杯汽酒給宇宙的興奮已經消除。

  她走到角落,靠著墻站停,雙手抱在胸前。

  陳應生知道約會結束,他取餅外套,“再見,宇宙!

  宇宙點頭。

  “可以握手嗎?”

  宇宙搖頭。

  他嘆息一聲,開門離去。

  屋子里靜得有回音。

  半真半假地,她懇求他帶她走,他拒絕了她。

  他沒有能力。

  他知道她更加沒有能力。

  兩個人走出去,未必沒有前途,世界那樣寬大美麗,但是他不愿從頭開始。

  宇宙深深悲哀,這一時沖動更加顯示她是多么想離開關家。

  有人按門鈴,宇宙連忙把酒瓶及酒杯扔進垃圾桶。

  訪客問:“劉玉玲小姐在家嗎?”

  宇宙回答:“沒有這個人。”

  你來早了,或來遲了,或是找錯地方,時間與空間完全不對,錯過一切。

  宇宙把廚房收拾干凈,倒在床上,這下子,她睡著了。

  在深深的睡夢里,她看到陳應生坐在她身邊,,火車格轟格轟開出去,經過原野,宇宙認得這是意大利的塔斯肯尼,他倆終于不顧一切走了出來。

  陳應生緊緊握住宇宙的手,“關宏子開除了我,我得另外找工作”,宇宙聽見自己這樣安慰他:“不要緊,世界那樣大,我們另外找新職!

  火車外風景飛逝,陳應生說:“關宏子封殺我,外邊公司懷疑我人格及工作能力!

  宇宙向他看去,發覺陳應生忽然一臉胡須渣,十分憔悴,他身上那招牌式光鮮漂亮襯衫已經骯臟團縐。

  他拿起一本雜志朝宇宙摔過去,“都是因為你,累我走上絕境,本來,我有愛人,我有優差,現在我一無所有,我是一個乞丐,你得養活我。”

  宇宙大叫:“請你重新振作。”

  他怒目相視,眼睛噴出火來。

  這時,只聽到火車轟轟聲,宇宙像是置身冰窖,她大聲叫喊。

  她自噩夢中驚醒。

  宇宙渾身冷汗,呵,這是一個本身會實現的預言。

  她看到他們將來,兩人根本無能力灌溉那些微的愛意。

  宇宙喘息。

  她淋浴包衣去看繼母。

  看護對她說:“噓!

  繼母睡著了,側著身,雙眼半開半閉,嘴角有藥渣,面孔已露出骷髏的樣子,伸在被褥處的手瘦得好像爪子,但是她神情愉快,像在做一個美夢。

  果然,她輕輕說起夢話來:“你慢走,等等我,等等我。”

  叫誰等她,是已經辭世的丈夫嗎,繼母還能叫他等她,來日輪到宇宙,不知叫誰。

  看來無論到何處,張宇宙都得一個人上路。

  她輕輕問看護:“情況如何?”

  “差不多是這個樣子。”

  明知故問,醫生已經與她談過多次。

  “她心情還好嗎?”

  “她很開心,說一生最無憂無慮是這段日子,很喜歡吃關先生帶來一種京都出產蜜餞蛋糕。”

  “他仍然每天來?”

  “關先生實在親切!

  就算是虛偽,能做到那樣,已經很好。

  可惜他始終無法打動張宇宙。

  宇宙逗留到看護換更,朱女士有時醒來,說幾句話,又陷入睡眠。

  宇宙剛想走,她睜開眼睛說話:“宇宙,明日測驗公民;日耳曼大帝與歐洲封建制度!

  宇宙連忙答:“是,是,都讀得滾瓜爛熟!

  “大憲法在何年何月簽署?”

  沒想到她到今日,還記得這個,可是當年她的確有努力幫助繼女溫習。

  宇宙鼻酸,“你放心,我科科都拿一百分!

  “我沒把書讀好——”

  她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宇宙握住她的手一會離去。

  司機緩緩跟上來,“張小姐,郭律師找你呢!

  宇宙只得上車。

  郭美貞在私人辦公室見她,她笑笑說:“宇宙,有話同你說!

  她把一只四方首飾盒子放在桃木辦公桌上。

  宇宙認得盒子。

  郭律師說:“由我去把它贖回來!

  “關宏子知道這件事嗎?”

  郭美貞笑,她出示幾份文件影印本,“這張珠寶公司給你的現金支票,由你交給關量子。”

  一點不錯。

  “本來,你以為關量子會交給病榻上的麗子!

  宇宙點點頭。

  “該張七十萬現金支票卻原封不動存入一個屬于鄧永紅女子的戶口!

  宇宙張大了口。

  “鄧永紅,是關量子的現任妻子,宇宙,支票隔日被轉到美國西岸三藩市另一個戶口做一年定期存款,我們試圖與關量子聯絡,不得要領。”

  宇宙張大嘴,又合攏。

  “宇宙,現在你明白,看人不能看表面,你中了江湖中最常見的金蟬脫殼計。”

  “麗子——”

  “麗子仍然在醫院里,不過你放心,明日關宏子會接她出院,我有負責刑事案的朋友鄭重警告她丈夫:即時辦理離婚手續,不過要他完全消失,自然要花一筆津貼,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

  宇宙的喉嚨里像是塞進一團粗鹽,苦不堪言。

  郭律師輕輕說:“這些人,真叫我們失望:永遠在我們意料之中!

  宇宙臉色蒼白地低下頭。

  “這不是你的錯,你太勇于助人。”

  宇宙沉默。

  “至于關量子,他畏妻如虎,他甘心受她指示,他們都知道你手頭總有點什么?”

  宇宙站起來。

  郭美貞說:“首飾你帶回去吧。”

  宇宙厭惡地說:“我不要!

  “你這種態度,籠統叫做反叛,其實,是不滿現實,宇宙,你什么都有了,到底還想得到什么?”

  宇宙離開了郭氏辦公室。

  她幼稚,無知,遭人利用,出了大丑。

  秘書在她身后追上來,“張小姐,關先生想見你!

  宇宙頭也不回。

  忽然有人叫她:“歌詩慕。”

  口氣有點像她父親,宇宙不由得站停腳。

  “近來喝杯茶!

  宇宙走進關宏子辦公室。

  他會教訓她的無知嗎,才不,他有更重要的話說。

  “宇宙,”他輕輕咳嗽一聲,“我已征求你繼母的意思,她完全同意將你的手交給我!

  宇宙看著他,“她已經半昏迷不清醒。”

  關宏子卻不動氣,他雙目炯炯看著宇宙,“那么,你自己的意思呢?”

  “不是今日,不是最近。”

  “我明白!

  “待繼母離開這世界后再說!

  “她希望看到你的婚禮!

  “她已連婚禮與葬禮都分不清楚!

  “那么我倆先訂婚!

  宇宙覺得他咄咄相逼。

  “這是一份婚前契約,你先讀一讀!

  他是放債人,的確應該如此小心。

  宇宙取起文件,“我走了!

  “宇宙!

  “還有什么事?”

  “訂婚戒指,本來屬于家母所有,她終身戴著,從未除下。”

  他自衣襟內袋取出戒指,鄭重遞給宇宙。

  那是一只小小藍寶石指環,兩邊襯玫瑰鉆石,十分雅致,宇宙聲音不由得放輕:“太名貴了,我情愿要一只現成的。”

  今日,無論關宏子說什么,她例必駁回,好挽回一些自尊。

  真好笑,她居然還有自尊。

  “明晚,我們有一個宴會,請你出席。”

  宇宙推無可推,只得點頭。

  她終于可以回家休息。

  宇宙解開棕色信,看祪e欠萜踉加腥嗾胖劍至腫蘢芴蹩睿贍芑楹蠊孛派暈⒋罅Χ薊岢隕瞎偎盡?

  她只覺猥瑣,把整份文件丟進抽屜底。

  第二天一早,郭律師便來找她。

  “恭喜恭喜!

  “不客氣!

  “讀過合約沒有?”她自公文袋中取出一份復印本,“來,我與你逐條閱讀,有什么不滿,即時更改!

  “這份合約,我不會讀,也不會簽署!

  郭美貞一怔。

  “這是一宗買賣!

  郭律師答:“凡事預先溝通了解,一定有好處。”

  “你身為律師,學問用在這類事上,不覺猥瑣?”

  郭律師溫和地答:“這類事在美加已成為重要的家庭事務科,因為美加有一條法律:無論結婚或同居三年以上,分手時雙方財產均分,關宏子正是美籍,他不想你吃虧,你讀過細則便知!

  宇宙不出聲。

  “宇宙,你到底年輕,尚未領會有言在先的好處!

  司機敲門,捧進兩只大盒子放下。

  “今晚公司慶祝五十周年,大家都出席!

  郭律師打開盒子,里邊是一件深藍色紗衣,因為輕盈,顏色不顯得沉重。

  “這是我幫你挑的,你看怎樣?”

  “郭姐眼光最好,又有智慧。”

  郭美貞笑了,她進廚房做了咖啡,又切出蛋糕。

  “宇宙,來試試這熏衣草乳酪蛋糕,香得誘人!

  “郭姐,告訴我,做一個獨身女人,感覺如何?”

  郭美貞一怔,緩緩喝口咖啡。

  “午夜夢回,會否覺得凄茫,年老退休,失去事業,可會無措?我想知道,我也準備獨身!

  郭美貞咳嗽一聲,“我今年三十八歲,我還未放棄尋找伴侶!

  “對不起,我以為你已決定獨身!

  “如今婦女生育年齡延長,可遲至四十余歲才做母親!

  “你不覺荒謬?”

  “宇宙,多一種選擇絕對是好事,你思想為何如此迂腐?呵不,你是殘酷,年輕人一直覺得人類近四十就該準備迎接死亡!

  “假使必需一個人終老呢,會否像報上那些孤獨老人,遺體發出異味,才由鄰居報警?”

  郭美貞駭笑,“你想得太多了!

  “倘若繼母沒有我做伴,你說她會怎樣?”

  “如此恐懼,你更加應該結婚生子,組織大家庭,子女圍上來纏住,你連上衛生間工夫也無!

  宇宙忽然說出心事:“我渴望戀愛,我盼望婚后十年,三個孩子后,看到他還會心跳,想偷偷吻他額角。”

  郭美貞意外,有片刻失神。

  “我不想婚后在早餐桌上相遇,互相說聲早便攤開日報看頭條,只會皺起眉頭說:「以巴相爭何時了」。”

  郭律師低下頭嘆口氣。

  “這是奢望?”

  郭美貞抬頭,“追求不切實際的事,總會吃虧!

  “這叫我想到一個人,麗子出院沒有?”

  “她很好,大哥與醫生都悉心照顧她!

  郭美貞打開另一只盒子,宇宙看到的仍然是那條七彩寶石項鏈,它又回老家來了。

  宇宙不由得訕笑。

  郭律師打開婚姻契約第一頁,輕輕讀出:“我張宇宙,原嫁關宏子為妻,在本市合法公證注冊,文件登記號碼——”

  宇宙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像那種無心向學的學生,在課堂精魂出竅,只管欣賞雜音:隔壁有少年練小提琴,明明在奏維和地的四季,忽然琴音一轉,變成那著名的流行曲“你今晚是否寂寞”。

  宇宙微笑。

  窗外樹影婆娑,她凄苦地想,唯一的親人病重,不久人世,將要離她而去,從此孑然一人,有一張婚姻契約,或許是好事。

  “……結婚一至三年之后,若因事故由關宏子建議分手,本人可獲得下列產業……”

  宇宙把目光回收到書房里。

  她問律師:“與關宏子這樣身份的人結過婚,以后在感情路上還有否機會?”

  律師說:“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宇宙精神渙散。

  “倘若兩人之間育有子女,不論男女,每人均可獲得……監護權屬二人所有。”

  宇宙點頭,“不論男女這四字很好!

  律師看著她,“你可打算簽署?”

  “不是今天。”

  “宇宙,對方也不是會得無限期等待下去的人,你莫小覷他,據說行走江湖守則是切勿看地任何人。”

  “我明白!

  “文件放在這里!

  “知道了。”

  接著發型與化妝師上來替宇宙打扮,郭律師告辭。

  她像替頑童補習完畢,累得難以形容。

  宇宙的頭發非常短,沒有作為,化妝師努力替她化了一個極濃的妝。

  關宏子親自來接她。

  看到打扮妥當的宇宙,他異常高興地叫她:“歌詩慕!

  她是他花園里的小仙子,永遠有點瘦弱,小小腰身像是只得一握,精靈憂郁大眼睛帶著不知名心事。

  他伸出手。

  宇宙把手臂圈住他的手臂,兩人一起赴會。

  宴會廳里擠滿員工與賓客,她看不到量子與麗子。

  宇宙在找一張面孔。

  她希望與陳應生共舞。

  可是找遍宴會廳,都不見那高大瀟灑的身型。

  同時,宇宙也看不到蘇群英。

  宇宙終于忍不住,問宴會廳處的接待員:“陳應生還沒來?”

  接待員查看掌中電腦:“張小姐,陳先生昨日已起程往紐約去了。”

  宇宙意外:“他有公干?”

  “陳先生與蘇小姐同行,他倆到紐約結婚,隨后雙雙派駐波士頓工作,暫時不回來了!

  宇宙站著不出聲。

  連一個小小接待員都知道他們行蹤,可見根本不是秘密,宇宙像是挨了一巴掌。

  每個人都知道,可是,沒有人告訴她。

  這與張宇宙無關。

  她深深吸進一口氣,走回會場。

  二十多歲的人了。不能像個小孩子,發脾氣把身上衣飾扯下,大哭大叫離去。

  她看到郭律師。

  她走近,“郭姐,我有話說!

  她順手取餅一杯威士忌加冰,飲盡。

  郭美貞卻說:“關宏子在那邊找你,他要介紹你給親友認識,這樣吧,宴會結束我陪你談到天亮!

  “不,郭姐,現在!彼肭。

  郭美貞連忙把她拉到一邊,“什么事?”

  “陳應生與蘇群英到紐約結婚?”

  郭律師愕然,“他倆一早計劃婚期,趁陳應生外調,在美國低調注冊,誠屬好事!

  “他沒有同我提及!

  “同事眾多,他們只在電訊上留了一則小小通告。”

  “我不久才見過他!

  郭美貞看著宇宙。

  她看出一點端倪來。

  “應生與群英有十年關系,他們原是師生,后來又成為師徒,她這個上司一直照顧他這個見習生,兩人感情基礎牢不可破,也曾經有人以為可以當第三者,都枉作小人!

  “誰調走陳應生?”

  “當然是老板!

  “你指關宏子。”

  這時秘書過來請人,郭美貞沒等她開口就擺擺手,她只得微笑退后。

  郭律師對宇宙說:“你不認識陳應生,你也不認識蘇群英,我想你誤會了!

  “他故意調走陳應生!

  “公司里每個調動都經過深思熟慮,你不過見過陳某數次,他的確很討人歡喜,很容易引起少女遐想,但是,從頭到尾,他與群英是一對。”

  這時關宏子親身走近她們。

  “在激烈辯論什么問題,你倆臉色發青,別為小事傷了和氣!

  他拉起宇宙的手,“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人多,宇宙不方便掙扎,不過她輕輕擺脫他的手。

  他把她帶到一間會議室,水晶燈一開亮,只見大廳中央放著一張乒乓球臺,桌上有球拍及白色小球。

  關宏子笑:“我與你玩一局!

  宇宙轉過身子,“我不懂乒乓,我頭劇痛,非常不適,我得回家!

  這時,其他同事看到了球桌,他們笑說:“來,三盤兩勝,我們做飯前運動。”

  關宏子想追上去,已被同事隔開。

  宇宙終于一個人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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