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祖馴、天寶、美美大家聚在一起聊天說笑，一起出游，或是窩在2503玩牌，天南地北胡扯，那歡樂時刻，小君總會忽然地想念起遠(yuǎn)在那高級大廈，在有著昂貴裝潢，很氣派但很冷清的大客廳，她會想象母親在做什么，想象她只身坐在沙發(fā)，翻閱雜志，她高貴優(yōu)雅的側(cè)影，在燈下總是顯得特別孤寂。
一起生活感到難以忍受，分開了卻又會牽掛對方，這矛盾的心情，就是所謂的親情吧？
假使母親愿意祝福她的戀情，那么，現(xiàn)在這種生活，就太完美了。
終于在離家兩個多月后，小君瞞著男友，偷偷打電話回家。伯母親追蹤她，她刻意不用黎祖馴給她的手機(jī)撥打，而是使用便利商店前的公用電話。
電話響了好久。
「喂？」
「媽……」一聽見這熟悉的聲音，眼淚立刻奪眶而出。
沈默一陣，江天云才冷笑問：「妳還當(dāng)我是妳媽？」
是啊這種絕不示弱的口吻，就是她的母親。
「媽，我很好，妳不用擔(dān)心我。妳呢？妳過得好不好？」主動報平安，是伯母親擔(dān)心。
「我好不好妳會在乎？」還是這么冷酷的聲音。
「媽……我真的很喜歡黎祖馴……」
「很好啊，妳開心吧？」明明找女兒找得快發(fā)狂，明明思念女兒思念得吃不下飯也睡不著，但一聽到女兒的聲音，江天云也不知怎地，忍不住用尖酸刻薄的口氣嘲諷女兒，傷害女兒。
「妳就高高興興去過妳沒人管的生活，去跟那個男人混，反正妳不在乎自己的前途嘛，妳也不在乎養(yǎng)妳十九年的媽媽，很好，我就當(dāng)沒生過妳，妳跟妳爸一個模樣，自私自利。我當(dāng)上輩子欠你們的，妳盡管墮落，不關(guān)我的事，隨便妳。」
聽到這里，小君泣不成聲。「如果妳不逼我出國，如果妳愿意讓我跟他交往……我答應(yīng)妳，我立刻回去……」
「答應(yīng)我？好笑，我為妳的前途擔(dān)心，妳竟然說得好像是我在求妳。妳等著看好了，那個男人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愛情是會變的，妳以為他能愛妳一輩子？妳會后悔的，等著瞧，要不了多久他就會膩了，他會愛上別人，妳呢？妳沒有學(xué)歷、沒一技之長、沒有我照顧，到時候妳吃了苦頭就知道了，妳后悔也沒用了，我是不會幫妳收爛攤子的，到時妳別來找我……」
我們應(yīng)該是最親密的，我們曾身體相連，我被妳的體溫包圍，我曾經(jīng)從妳最隱密的地方來到這世間，我吃妳的奶水，為什么而今我們會走到這地步？我們應(yīng)當(dāng)相愛，為什么落得互相傷害？
小君不懂啊，一字一句聽著，眼淚不斷滑落，站在夜里，在便利商店閃亮的招牌下，孤單單握著話筒，心痛至極。即使在離家這么多天后，母親沒有絲毫讓步的跡象。
她掛上電話，泣不成聲。
媽媽不要我了……直到這刻，才真切感受被母親拋棄的痛楚，然后在這巨大的痛楚中，明白了跟母親的情感有多深，痛得越厲害，就越能感受到愛的深度。是，她是常常背著母親埋怨她，是，她幾次希望離開母親的掌控，現(xiàn)在母親放手了，她卻像被人狠狠斬了一刀，割去身體某部分，痛得厲害。
不知道哭了多久，小君振作精神，抹干眼淚，拍拍哭僵的臉，怕回去后，黎祖馴會看出端倪，她不要讓他擔(dān)心。深吸口氣，轉(zhuǎn)身，她駭在原地。
黎祖馴就站在她身后。
「你……你怎么在這里？」小君驚訝著，他都聽見了嗎？他在這里多久了？
「出去這么久，我很擔(dān)心。」一雙黑眸莫測高深，看不出他的情緒。
「喔�！�
「走吧。」沒問她哭什么，沒刻意地安慰怕她難堪，他只是若無其事地牽住她的小手，他低聲說：「我們回家。」
小君又哭了，邊哭邊走。
我們回家、我們回家……這四個字很有力量，簡單，尋常，但很有力量，包含了無限的溫暖，在她如此沮喪之際，這四個字撼動了她的心房。
他暖暖的大手緊緊握住她的小手。
他大大的身子傳遞溫暖的體溫，他落在地上的影子和她的迭在一起，
母親的話動搖了小君的信心。
她低著頭，輕聲問：「你為什么喜歡我？」
「因?yàn)闆]有人會笨到被洋蔥嚇倒，妳夠天才，我喜歡。」
「你愛我嗎？」
「現(xiàn)在不就牽著妳的手�！�
「會愛我多久？」
呵……這是每一任女友都會問的問題啊。以往他會答「不知道，愛到愛不下去為止」，或回答「隨緣嘍」。
這是他的標(biāo)準(zhǔn)答案，他才不講電視劇里或言情小說中那種肉麻兮兮，不切實(shí)際的惡心話，他也是見過一點(diǎn)世面的，也是嘗過一些人情冷暖的，他不天真了，他很世故，感情的變化，風(fēng)云暗涌難捉摸，他才不把話講死，他的個性也不會為了討好誰而說謊，因?yàn)橛憛掃w就誰，而昧著良心違背自己，他絕不干那種事。
但是，他說：「那愛到我死掉為止好不好？怎樣？聽起來有沒有很爽？」
咦？咦？聽，聽哪，這真是他黎祖馴會說的話嗎？多肉麻！真惡心，可是天殺的，他竟還超有信心，講得臉不紅氣不喘哩！
她笑出來了。她快樂的笑容大大地取悅了他，讓他覺得偶爾講些肉麻兮兮的話也挺值得的。
「那我們說好了，永不分開�！�
「妳說了算，除非妳愛上別人�！�
「不可能，除非是你愛上別人。」這刻，她非常篤定。除了他，這輩子她不可能再愛上誰了。
「我想也是�！�
「哦？」
「如果妳為別人離開我，就太過分了。」
「怎么說？」
「這兩個多月妳的衣服都是我在洗，有哪個男人這么體貼？」
那倒是，她笑哈哈。
「這樣說不公平，我也想幫你洗衣服啊，但是旅館不方便嘛。你很會洗，衣服洗得香噴噴的，穿起來很舒眼。」
「那是因?yàn)槿彳浘年P(guān)系，我加了熊寶寶衣物柔軟精�！�
她笑得更大聲了�！甘裁窗�？有那種東西�。俊挂郧岸际莿⒁淘谙匆路�，她對這個倒是沒有研究，從他這堂堂男子漢的口中，聽見熊寶寶柔軟精，感覺還真好笑。
他白她一眼�！付椅矣玫倪�是藍(lán)色那一款的熊寶寶，我發(fā)現(xiàn)那一款的最香。」
她聽了直笑。
他埋怨：「我現(xiàn)在才知道熊寶寶花樣真多，有棉花味道，蜜桃味道，什么清晨花香的好像也有……」
「奇怪了，以前劉姨怎么都沒想到要用柔軟精，你為什么知道要用？」
「男生哪需要柔軟精，我是看妳皮膚這么好，不用柔軟精的話，怕洗出來的衣服妳穿了不舒服才買的，用心良苦哪！」
小君的心，軟綿綿，熱呼呼。
原來每天每天她都穿著有熊寶寶香氣的衣服，原來每天每天肌膚那么舒服都因?yàn)樾軐殞毴彳浘�。熊寶寶柔軟精忽然顯得非常珍貴、超級偉大！
因?yàn)檫@是愛、這是愛哪！
愛的證據(jù)，就印證在這細(xì)微渺小、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地方。
熊寶寶柔軟精就是他愛她的表現(xiàn)，以后每一天，穿上干凈的衣裳，她都習(xí)慣地會嗅聞一下那甜蜜的氣味，那時候就忘了生活里種種不稱意處，因?yàn)楸凰膼矍榘鼑。傧沟奶幘乘寄馨参孔约簺]關(guān)系，只要還有他的愛，她都能甘之如飴，化險為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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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證明她不是誰的包袱，證明她可以獨(dú)立，小君硬是在麥當(dāng)勞撐過了三個月。要記的事情那么多，要做的事那么雜，剛上班幾天，她幾乎累得癱瘓，想罷手不干，尤其當(dāng)做錯事，被同事或店長訓(xùn)斥時，那種尷尬，會教臉皮薄的江小君很受傷。
后來小君發(fā)現(xiàn)誰沒被罵個一，兩句，漸漸那些兇巴巴的話，她跟其他人一樣，不放在心上。她也學(xué)其他同事，做錯事說對不起，挨罵以后，立刻將那壞情緒拋棄，又生龍活虎繼續(xù)上工，這就是每個人生存的妙法嗎？她沒時間傷心，臉皮越來越厚，心越來越堅強(qiáng)，雙手越來越有力量，
母親無情的奚落，斷了小君的后路，她咬牙苦撐，日子竟也順利地過下去，開頭以為她熬不下去的，美美一有空，就會來探望小君。老實(shí)說，作夢也想不到，江小君可以在麥當(dāng)勞工作那么久。
今天，美美來麥當(dāng)勞找小君。
「三個月了，拿來�！剐【烂罃傞_手。
「了不起，了不起�！姑烂捞统鰞汕K遞給她�！改萌ベI藥。」
「厚，妳講話真毒欸�！剐【ξ�?fù)屪叽筲n，在她宣布要去麥當(dāng)勞上班時，美美就潑了好幾盆冷水－－
「我們來賭，妳要是做滿三個月，我輸妳兩千，做不滿妳給我兩千�！�
三個月過去，愛情真?zhèn)ゴ�，小君在油膩膩的炸雞堆，啰啰嗉嗦的傲客間，幸存了三個月，歷劫歸來，嗚呼哀哉，大難不亡，必有獎賞。她手拿兩千，意氣風(fēng)發(fā)，讀贊謔，她江小君而今是勞工的朋友，跟大家做伙打拚，有愛最美，逢賭必贏，美美心甘情愿輸?shù)魞汕А?br />
「我服了妳�！姑烂莱Q起大拇指。三個月前這女孩還一天到晚參與音樂演奏，在各個活動中心啦大會禮堂啦公家聚會啦，上臺彈奏鋼琴，現(xiàn)在竟然在速食店工作？「妳媽要是看見了，不知道會怎么想？」
小君臉色微變�！肝也辉诤趿�，我現(xiàn)在很幸福。祖馴對我很好，很疼我，我很快樂。每天都能看到他，好開心咧～～」
小君說謊，其實(shí)偶爾也懷念參加演奏會，演奏結(jié)束，聽眾熱烈鼓掌。她很久沒彈琴，這才開始想念起鋼琴。每天彈奏不覺得有趣，現(xiàn)在天天沒得彈，就開始懷念，她隱忍著跟隨懷念涌上來的陣陣失落感，然而，一看見心愛的黎祖馴，那陣陣失落感又立刻消散，輕如細(xì)塵。
「看樣子你們滿好的。」
「嗯。妳知道嗎？他之前不小心打破我送他的杯子，竟然因?yàn)榕挛疑鷼�，跑去買三秒膠，一片片黏回來，說要當(dāng)筆筒用。那時我才知道，他其實(shí)也會怕我，妳說他是不是很可愛？很可愛對不對？」
「是，黎祖馴最可愛，好不好？」唉，好朋友免不了分享這種事，但是她心酸哪。真羨慕小君，有愛情滋潤后，她臉色粉紅，越來越漂亮了。
「最感動的就是……」小君低頭，摸鼻，害羞地笑�！鸽x家出走那次，他確定我不會出國留學(xué)了，終于放心，高興得哭了，原來男人也會哭欸�！拐f完，小君摀著胸口，閉著眼，好陶醉。仍想象著那一夜黎祖馴的淚。
「干么？他哭了妳這么得意？嗄？」
小君笑了�！敢膊荒苓@樣說啦，可是他為了我眼睛紅紅的，我看了好心疼又很感動，我看到他眼睛里有淚，真的眼淚喔，我一看到那個眼淚我就受不了……」小君瞇起眼，點(diǎn)了點(diǎn)頭，肯定地說：「那時我才知道，他真的很愛很愛我�！�
「嘻～～肉麻�！姑烂拦室庋鹧b打個冷顫，用玩笑的態(tài)度掩飾傷心。
和美美道別后，小君打電話給黎祖馴。「你快下班了呴？」
「是啊。」
「我去接你、我去接你！」
他揶揄：「我這么好命啊。」
她又高興地嚷：「我請你吃飯，隨便你想吃什么�！�
「干么？這么高興？」
「美美給我錢��！」
他想了想，記起來了。「對喔，妳做滿三個月了，好了不起�。 �
「等我喔，我過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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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了江小君，這里更冷清了。
劉姨在料理晚餐前，照例又去請示女主人江天云：「要不要準(zhǔn)備小姐的？」
江天云背對客廳，坐在陽臺躺椅上，望著漸漸暗下的天色，她有氣無力地說：
「沒關(guān)系，就準(zhǔn)備吧，萬一她回來才有東西吃�！�
江天云覺得那鋪天蓋地暗下來的天色，好像要將她也吞噬了。
女兒剛離家那陣子，她到處參加朋友的派對，出席音樂聚會，周末都有約會，連續(xù)瘋好幾個禮拜。每晚都精心打扮，光鮮亮麗地出門，享受朋友們欣羨的眼光。
可是每當(dāng)凌晨回家，開門，空曠，靜悄悄的房子，像張嘴無牙的怪獸，等著吃她。一開始跟女兒嘔氣，女兒打電話來，她冷冷嘲諷，女兒傷心哽咽了，她竟有勝利感，好像印證自己存在的價值，沾沾自喜著能讓女兒難過，表示女兒還在乎她。她跟黎祖馴較勁，要女兒選邊站。
可是……
小君沒有妥協(xié)，沒有照她預(yù)料的，吃不了苦，沒錢花用，就回來求助。
江天云每晚都讓劉姨照往常準(zhǔn)備小君的晚餐，每晚從外邊交際回來時，總想象打開門，就會看見女兒回家了。女兒會發(fā)現(xiàn)她蹺家后媽媽還是活得很精彩，然后，江天云會享受那勝利感，然后原諒女兒，教訓(xùn)女兒，要女兒保證再也不惹她生氣，才讓女兒回身邊。
可是，江天云越來越?jīng)]勁了，跟女兒斗爭，真傻啊。
江天云最近很少出門了，今天也懶懶地攤在陽臺坐很久。她失去愛情，她如今又遺失了親情，她怎么會這么失�。克裏o心打扮，食不下咽，覺得自己一敗涂地。她甚至懶得出門了，羞于讓人看見她的憔悴，她不喜歡輸。
劉姨做完晚餐下班回去了，今晚，江天云又是獨(dú)自吃著晚餐，望著兩人份的碗筷，望著那空著的碗，干凈的筷，她食而無味，撇下飯菜，走進(jìn)女兒房間。
躺到女兒的床上，掩面啜泣，到最后雙肩震動，痛哭失聲。
她承認(rèn)，她終于承認(rèn)，原來，不是小君很需要她這個媽，而是她很需要小君，來證明她江天云存在的價值，沒有小君，她日子空虛，像沒了根。如果小君肯再打電話回來，她一定好聲好氣請她回家，但小君沒再打過電話。
江天云泣不成聲……
不行，她坐起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不能失去唯一的女兒，沒了小君，她會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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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君騎車到百貨公司，狠心，敗了手表，八千多塊飛了，這是一份愛的禮物，要送給心上人，有點(diǎn)奢侈，不管了，黎祖馴要戴的欸，當(dāng)然不能是一支隨隨便便的手表��！
小姐問：「要不要幫妳包裝？」
小君看表，糟！他下班了�！覆挥昧�。」
她急著離開，帶著禮物，超興奮地往他的唱片行騎去，等不及要看見他收到禮物的表情。
路上大塞車，她心急如焚。騎車以后才發(fā)現(xiàn)每到固定時間，馬路就會癱瘓，交通大亂。紅綠燈超多，騎一會兒，就被紅燈攔住。連續(xù)騎過三個路口，又紅燈了，煩，油門一催，加速過去，右邊響起煞車聲，然后就是一個劇烈的沖擊，將她撞倒。
小君連人帶車摔在地上，聽見耳邊響起路人驚呼的聲音。
她先是一陣頭昏，跟著慢慢地，她四肢恢復(fù)知覺，沒事，她坐起，傻傻地望著圍過來的人群。
「小姐，妳沒事吧？」
「還好嗎？要不要叫救護(hù)車？」
小君摸摸手腳，站起來。「我沒事……沒事……」謝過大家的關(guān)心，還有一位少年幫她把車子牽過來，還好，還能發(fā)動，要快點(diǎn)趕過去才行……
肇事的司機(jī)很真誠地朝小君九十度鞠躬道歉：「真不好意思，我以為已經(jīng)綠燈了所以才沖過去，因?yàn)榻裉焓俏依掀派�，我急著回家才……」咦？人呢�?br />
眾人指著路上那威風(fēng)女騎士，剛被人撞飛下來，此刻又生龍活虎路上狂飆中。
「厲害啊，看樣子是沒事了�！拐厥滤緳C(jī)松了好大口氣啊。
幸好，沒大礙，跌在地上時，小君即時用右手去撐住地，傷害不大，車子也還能騎，又上車?yán)^續(xù)飛車找他。
黎祖馴坐在唱片行外的階梯上抽煙，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一個小黑影朝他跑來。夕陽下，風(fēng)吹小君身上的白Ｔ恤，于是她像一只白蝶，那么纖小輕盈地?fù)渖蟻�，他還沒張臂歡迎呢，她一股勁先撲進(jìn)他懷里，高興地嚷著－－
「我買了東西給你！」她掏出手表�！高觥！�
「沒事干么給我這么貴的東西？」
「唉呀，你戴上啦，快啦�！顾齽邮秩ソ馑滞笊系呐f表，換上新的，笑盈盈。
「高興了？可以去吃飯了吧？浪費(fèi)錢欸。」他揉揉她的頭，摟住她的腰，兩人去吃飯。
在敦化南路附近，古色古香的度小月餐廳，吃傳統(tǒng)擔(dān)仔面、豬油飯，兩對眼睛都幸福得發(fā)亮。
小君拉高左手袖子�！改憧矗荒Ｒ粯余�。」原來她也給自己買了和他一對的女表。
「為什么女生都那么愛情人衫啦情人對表啦，不覺得惡心？」他取笑。
她白他一眼。「這是我們很相愛的證明！」
「證明給誰看？」
「向可能喜歡你的女人示威，讓大家知道這個人和這個人在一起，妳們不要想勾引他喔。」
黎祖馴哈哈笑。
她也笑，在柔黃的燈下，看她的笑容，從甜美逐漸蒼白……漸漸那笑容消失，換成痛楚的表情。
「怎么了？」
「好痛！」她忽地趴在桌上，左手往右肩膀摸。
黎祖馴湊身，掀開小君的外衫，他目光一凜，心臟駭?shù)貌铧c(diǎn)停住。她的右肩膀，插塞著一塊尖石，坎進(jìn)肉里，血被堵住，流不出來，傷口附近皮膚發(fā)紅浮腫。有一女客經(jīng)過看見，嚇得倒抽口氣，惹來旁人注目，紛紛驚呼。
小君顯然也被這傷口嚇呆了，傻望著右肩窩，臉色慘白，只傻著也不吭聲了。
黎祖馴繞過桌子，抱起小君，就往外沖，攔車趕去醫(y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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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診處，黎祖馴將小君放在診療臺上。
小君痛得面無血色，緊抓著祖馴的手。車禍時她只是覺得右肩膀麻，誰知是這么大的傷口，現(xiàn)在痛極了。
醫(yī)師先打過破傷風(fēng)針�！敢⒖處退齽觽�手術(shù)，把石頭取出來�！贯t(yī)生囑咐護(hù)士準(zhǔn)備器械，要黎祖馴填寫資料。
黎祖馴剛拿筆填寫，聽見身后小君大聲焦急地問醫(yī)生－－
「有沒有傷到骨頭？會不會影響我彈鋼琴？」
醫(yī)生安撫她：「別緊張，只是個小手術(shù)。妳是音樂系的學(xué)生啊？」
小君愣住，不……她在麥當(dāng)勞打工，很久沒彈鋼琴了。一下子，她眼色黯然了。像憑空一個扒子，扒開那因?yàn)闊釕�，因�(yàn)榧鼻械叵胱プ∵@份愛情，而被她拋下忽略擺平了的，那某部分熱愛音樂的自己。她甘愿化成影子追隨黎祖馴一生，可是當(dāng)危急時，她竟下意識地想知道她還有沒有追求理想的權(quán)利。
她一時失神，然后看見身邊，黎祖馴僵硬的背脊，以及從那沈默的背脊透露出來的郁悶。糟，她臉色微變，他都聽見了？
黎祖馴聽得一清二楚，他正一筆一畫逐項(xiàng)填寫手術(shù)同意書，填上他的名，填上他的電話，填上他跟患者的關(guān)系，這一欄，他停了一會兒，寫上「朋友」。
這一場意外，將兩人從浪漫云端，摔回真實(shí)世界。好像有一只隱形的鉤子，挑開了黎祖馴跟小君同居后，那一直潛藏在他心底某部分疑慮。他原以為只要兩人幸福著，這原本他就擔(dān)心著的問題總會煙消云散，他原以為就如小君說的，他只要陪在小君身邊，那就是她所謂的最大的幸福了。
這剎那，黎祖馴明白，因?yàn)閻矍椋沧兊锰煺媪�，像小君那么天真了，他竟然相信現(xiàn)實(shí)是可以丟在一旁。在三個多月甜蜜到不象話的相處后，忽然現(xiàn)實(shí)如鉤，就這么殘酷，又血淋淋地逼他必須面對這逃避著的問題。
忽然小君覺得自己沒更成熟，好像還更幼稚了；忽然黎祖馴覺得自己很渺小，不該束縛她。兩人都有些被震撼住，尤其是黎祖馴，小君急切問醫(yī)師的話，如一盆冷水潑下，把他一下子澆醒。
終究她心里希望的，跟目前因?yàn)閻鬯龅�，背道而馳，為什么要委屈她自己？強(qiáng)裝很幸福？終究有部分她?jié)M足，那是他再怎么努力，暫時也沒辦法照顧到的部分……瞬間像有大石重壓他的胸口，郁悶，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她是想繼續(xù)深造去留學(xué)，卻為他犧牲理想，這應(yīng)該嗎？
醫(yī)生動個小手術(shù)，把石塊取出，縫合傷口，清潔包扎，約好回診時間，他們搭計程車回百穗旅館。
在車上，司機(jī)好熱情地跟他們招呼�！笂叺氖质窃趺戳耍俊�
小君說：「摔車。」
「騎車要小心。」司機(jī)勸她，然后虧他們：「這么年輕就去旅館，不好吧？哈哈哈……但是我觀念很OPEN的，年輕人嘛兩情相悅有什么關(guān)系，誰沒有談過戀愛，你們說是不是咧？哈哈哈哈哈……」
司機(jī)一個勁哈哈笑，笑半天，發(fā)現(xiàn)只有他在哈哈哈，尷尬了，閉上嘴。感覺身后有強(qiáng)烈冷氣團(tuán)，氣氛好差喔，這兩個人在嘔氣嗎？
他們表情僵硬，眼神回避著對方。一個往左邊車窗望，一個往右邊車窗看。
小君尷尬，又懊惱，又心虛。從醫(yī)院離開后，黎祖馴神情陰郁，雖然沒說什么，但她能感覺到他情緒低迷。不用問，她也知道是為了什么事。剛剛當(dāng)知道乎受傷時，長年被母親教導(dǎo)要保護(hù)手的觀念，一下子蹦上腦袋，人就緊張得沖口問出來了，連她自己也嚇一大跳，為什么會這么反應(yīng)？難道她對自己的心還不夠清楚嗎？
他問，「痛嗎？」
她答：「不痛�！�
兩人的對白，索然無味，意興闌珊，都有些像是在應(yīng)景的。擋風(fēng)玻璃外是暗黑墨色的夜晚，馬路空蕩，冷清。
她又說：「真是的……我都不知道我受傷了，笨死了，還好有你陪著我上醫(yī)院�！�
「是啊�！沟也荒芄⿰吜魧W(xué)深造，不能走妳光明前程的跳板，反而可能是這路途上的絆腳石。黎祖馴心里滿滿的問號，氣氛冷掉，然后一陣長長的沈默。
車廂搖晃，司機(jī)開著音響，播放臺語老歌「山頂上的黑狗兄」，這熱鬧的歌曲，拚不過他們間的氣氛。這不是冷戰(zhàn)，不是誰開口求饒就能擺平。這不是感情生變，沒辦法大家挑明說清楚就解決。這是一種詭異的，暗潮洶涌的，曖昧不明的氣氛，這是某件事讓大家耿耿于懷又不好沖口而出，怕傷害彼此，怕徒增尷尬，于是只能悶在心里。越是不去碰觸那個尖銳的話題，彼此的氣氛就越僵。
他又問：「妳會不會餓？」
「不會�！�
「那直接回去了？」
「好�！�
「明天我?guī)蛫呎埣�，妳好好睡�！?br />
「嗯�！�
低迷的氣氛一直延續(xù)到2503房，他們身心俱疲，被自己的問題煎熬著，那么多疑慮跟掙扎，卻都梗在心里，看著對方，說不出口。
他們很早就上床睡。
過去，黎祖馴在2503的每個夜晚，總?cè)棠椭�，除了不真正占有她，擁抱親吻這是每晚一定會的，他雙手熟悉她身體的每個部位，他已經(jīng)習(xí)慣抱著她的腰入眠。
但今晚，他們背對背，兩人的眼睛，都睜開著。房間昏暗，外邊街燈的光和汽車馳過的影子，在天花板，在墻壁上，搖曳著閃動著。而無聲的哀傷，如一席毯子，悄悄地覆蓋他們，令他們呼吸沉重，心情很悶。
黎祖馴僵著身，盯著墻，腦袋不斷浮現(xiàn)小君在麥當(dāng)勞工作的身影。她不該只是個餐飲店的小職員，就算她現(xiàn)在笑得那么燦爛，但難保不會有一天這笑容慘澹了，她年華老去，難道未來就葬送在這一次的愛情里？
都是因?yàn)樗�，她走不開跑不遠(yuǎn)，她就算還對鋼琴有理想，也會為了他拋棄。這份愛多么讓他感動，同時又讓他跟小君都很辛苦。
他一直沒告訴小君，這段時日他已經(jīng)在為兩個人的未來計劃了，他學(xué)做生意，學(xué)古物鑒定，他默默努力著，想早點(diǎn)給她好日子過，假使事業(yè)順利，他就娶她，好好照顧她一輩子�？墒牵l知道他的成就能到什么地步呢？她要這樣等多久？
「睡了嗎？」小君問。
「還沒�！�
「你在不高興嗎？」終于她還是問出口了，這沈悶的氣氛壓得她快喘不過氣了。
「沒有。」他說，但聲音聽起來好悶。
「對不起……」她說。眼眶熱，聲音也啞了。今晚2503冷得像冰窖，他彷佛離她很遠(yuǎn)。
「干么對不起？」
她心虛，不敢面對他�！肝摇瓌倓傇卺t(yī)院跟醫(yī)生說的，你不要介意喔……」
他不翻過身看她，也不再像過去幾個月晚晚張臂擁抱她，他沈默了一會兒，說：「妳回去吧�！�
小君怔住。
他苦笑，故作幽默道：「因?yàn)閵吿苛耍B幫人家點(diǎn)餐都會點(diǎn)到快要崩潰，妳好好出國念書，把鋼琴學(xué)好，當(dāng)鋼琴師對妳來說，比幫人家點(diǎn)餐容易。」
「我不要�！�
「要是我們有緣，將來搞不好……」
「我不要。」沒辦法忍受那么長的時間見不到面，沒辦法啊，光想象就好痛苦。
「妳聽我的，妳還是喜歡鋼琴的，妳現(xiàn)在只是在感情用事，以后妳會后悔……」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想……」她翻身，圈抱住他，在他背上嚷：「明天我們?nèi)ソY(jié)婚，法院不是可以公證嗎？讓我證明給你看�！�
「妳證明得已經(jīng)夠多了……」黎祖馴低啞道，他心煩意亂，不知道該怎么讓小君清醒，并不是質(zhì)疑她對他的感情，而是質(zhì)疑這樣傻傻地愛著會有幸福嗎？還是害她將來很辛苦？
她單純，急切地說：「既然這樣，你知道我很認(rèn)真，干么趕我走？我很討厭你這樣，不要再說這種話好不好？你答應(yīng)過我，除非我愛上別人，不會離開我，為什么又勸我回去？」
他猛地翻過身，對她吼：「因?yàn)槲覊毫艽�！妳把未來都賭在我身上，我壓力很大！妳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愛我就好，但我不一樣，我跟妳不一樣，我要打算我們兩個人的未來，我要衡量怎樣對妳最好，妳知不知道？妳不要那么傻那么幼稚好不好？妳這樣我很累……」
小君呆了好一陣，喉嚨一緊，淚翻涌，聲哽咽：「所以我讓你很累很煩嘍？」所以他要趕她回去了……不懂啊，這么努力要愛他，為什么他會煩？對他沒任何要求，只希望跟他生活，為什么他會累？已經(jīng)成功證明她可以獨(dú)立了，也能自己賺錢，他煩什么？
看見小君被自己罵哭了，因?yàn)樽载?zé)，因?yàn)殡y受，他痛苦道：「如果只是累只是煩就好了�！顾嘈Γf：「糟就糟在還有別的……」有時又很快樂很幸福，他想著，但沒說出口。
小君困惑，被他矛盾的話語弄糊涂，什么別的呢？嫌她累又煩，可這會兒望著她的表情，卻又好溫柔。為什么他用這樣溫柔又憂郁的表情看她呢？
黎祖馴眼眶刺痛，想罵醒她，結(jié)果她耽溺得深。想嚇跑她，結(jié)果她只想纏得更緊。想要自己不愛她，她哭了他自己卻痛得要命。
黎祖馴發(fā)現(xiàn)只要她近在眼前，他們就不可能分得開。眼睛看見了，就忘了理智，感情用事，他這次又輸給理性，張臂抱她入懷，低聲哄她。
「算了，不要再想了，傷口還痛嗎？睡了好不好？要多休息啊……」黎祖馴想，小君也是這樣吧，也像他這種心情吧，明知道留學(xué)對自己的未來最好，音樂才是最拿手的工作。但一看到他，感情戰(zhàn)勝理智，又糊涂地只想形影不離，其他的都不想理會。
「你這樣，讓我很害怕！」小君雙手纏抱他，好不安，怕被扔下。
「好了，我在這里陪妳啊，快睡……」他騰出一只手，輕撫她發(fā)梢。
「你緊緊抱著我……」什么都放棄了，于是愛得更堅決，得失心更重。因?yàn)樽约哼@么義無反顧不留退路，就更怕失去他。假使這份愛失去了，那她等于一無所有了，于是她更在意他的感覺，愛她嗎？真的嗎？不離開她嗎？
為了讓她放心下來，好好休息，他吻她，大掌避開傷口，很溫柔地按摩她的身體�？伤话卜�，欺上來，親上他的嘴。受到蠱惑，他回吻。他翻過身，左手撐床，右手掀開她的上衣，同時除去自己的衣服，也卸下她的睡褲，除去他的褲子，第一次他們赤赤裸貼在一起。
這比以往還大膽熱情的舉措，讓小君臉紅似火，她想，這樣算是跟她道歉吧，為了剛剛的失言，所以才比以往還熱情地對待她，讓她放心。
小君興奮，熱烈回應(yīng)他的每個摸索，同時心悸地感受著他火熱的身體。
他貼著她的身軀，幾乎快陷進(jìn)了她體內(nèi)，他發(fā)燙，堅硬，抵著她，她頭昏目眩，感覺到那強(qiáng)烈的原始欲望正騷動著，她于是全身繃緊只有某處柔軟潮濕，那里渴望著，悸動著，讓他磨蹭著，親昵地廝磨著……
他們幾乎是結(jié)合了，但沒有。
黎祖馴用別的方法，讓她滿足，自始至終部沒進(jìn)入她的身體，而是以無數(shù)熱吻，吻醒那因興奮而甜蜜泛紅的身軀，透過愛撫和親吻終于讓這躁動的身體，在最后極致的興奮震顫中，得到大滿足，疲累虛弱幸福地放松了。
在那些愛撫中，小君熱情，潮濕，像飽熟的果實(shí)，將整個夏天的快樂釀成滿足的呻吟。而他就是她快樂的總結(jié)，讓她累壞但很快樂，忘了眼淚。經(jīng)歷生平第一次高潮，累極睡去，他的欲望沒得到排解，但她有得到滿足。
她什么都沒失去……
壓抑欲望讓他痛苦，但看她滿足，放松了睡去，痛苦都不算什么。
黎祖馴攬著她溫暖的身體，聽她規(guī)律的呼吸著，在她酣睡的臉邊，悄聲說：「我愛妳。」
緊摟住她，他嘆息了。
「真的，從來不知道，我可以很愛一個人……」他說了很多好聽話，也許她在夢里也會笑，可是－－
此刻，抱著小君的黎祖馴，鼻尖聞到她傷處的藥水味，他的眼睛干澀，身體好似飽滿著水分，明明正抱著這個人，卻覺得彷徨無依，不知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