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
亦筑步下樓梯,準備吃早餐時,正巧一眼觸及坐在餐桌前、正埋首閱讀報紙的孟克雷。
亦筑不想主動向他道早安,逕自走向櫥臺上,取了蕃茄和火腿,然后坐下來,在吐司上涂奶油。
「對不起!」這時,從攤開的報紙背后赫然傳來聲音。
亦筑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她停止正在涂奶油的手,抬起眼睛問道:「你剛剛說了什么?」
克雷把報紙稍微放低了點,小心翼翼地注視著亦筑!改銘撀牭搅。」說完,他立刻又緊抿雙唇。
「這算哪門子的道歉?」亦筑沒想到他這種大男人會低頭道歉!改銘摽梢员憩F得更有誠意一點!
「難不成你要我跪下來向你賠不是?」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亦筑笑意盈盈。
驀然間,孟克雷目瞪口呆,隨后哈哈大笑了出來,那笑容使他原本嚴肅冷峻的臉緩和了許多。
「你這小女人……」他丟開報紙,站起身來,繞到亦筑所坐的位子旁,然后撲通一聲,單腳跪下來,雙手合十,以無比虔誠的口氣喃喃念道:「請寬恕我的過錯……」
「我應該啪的一聲,賞你一個耳光!
克雷一把抓住亦筑要揮出的玉手,緊貼在自己的臉頰邊,上下輕輕地摩擦著。
「我要如何做才能得到你的原諒呢?以前我從未碰過像你這樣的人,我真不知道對你這種人應該采取何種態度才是正確。如果現在的你是你真正的面目,那么對我而言,你比和你體重相同重量的鉆石還要有價值!
「哇!你太過獎了!」亦筑取笑地說。
「我既不能用金錢收買你,又不能用物質賄賂你,更無法用愛情籠絡你……到底要施展何種手段,才能對你發生作用呢?」克雷的語氣中含有一絲的挫敗。
「最有效也是最后的手段,就是殺掉我。」亦筑沒有認真回答他的問題,把昨晚他用來威脅她的話拿出來開玩笑。
「那是我虛張聲勢的時候說的,你應該知道那不是我的真心話才對!箍死讟O力為自己辯解。
「哦!那我可差點被你蒙騙了!」
「我才一直被你蒙騙呢!你是我所陌生的世界里的人,對你一直無法捉摸,不過,經過昨晚徹夜的思考,我終于對你下了一個結論。你有沒有興趣聽呢?」克雷賣著關子。
「反正你遲早要說的,不如現在就說吧!」亦筑故作不在乎地聳聳肩,其實內心好奇死了。
她定定地望著克雷臉上那深不可測的笑容,使她忍不住悸動起來,她感到心臟急遽地跳動著。
「你是個完全沒有私心的女人。為了深入你的思維里,我昨夜腸枯思竭地想了一晚,結果答案終于浮現在我眼前!箍死渍J真地凝視著亦筑!冈瓉砟愀緵]有追求任何東西,是我誤解了你!
亦筑聽罷,再也忍不住地笑了出聲,不過卻是諷刺的笑!腹材憧偹惬@得了正確的答案,也希望你的腦筋永遠像昨夜一樣靈活,不要老是誤會我對你們父子倆有企圖!
「這并不完全是我的錯,以往接近我的女人,都想從我身上榨取財物、權勢,至于像你這樣一無所求的女人,恐怕百萬人中難找一個!箍死滓娨嘀䦟λ馁澝罌]有反應,注視她良久,終于又起身坐回他的位子,再度攤開報紙,垂首閱讀。
這時,鈺揚吹著輕快的口哨,走了進來。
「早啊,鈺揚,睡得好嗎?」亦筑向他打招呼,相當感謝他及時出現,打破了他們僵硬沉默的氣氛。
「嗯,一覺到天亮!
鈺揚走近亦筑,在她秀發上印下一個吻,隨后在盤子上盛了早餐!附裉煳規愕教幾咦撸脝?」
克雷此時越過報紙,向她投以陰沉的眼色,亦筑急忙避開他的視線,以特別活潑的音調應允鈺揚。「當然好。
隨后,鈺揚與亦筑彷佛忘了還有第三者存在般,自顧自的啜飲咖啡,談笑風生。
克雷見狀,放下報紙,朝鈺揚清了清喉嚨。
鈺揚不得不僵硬著臉,向他父親打招呼:「早,父親!
聽到鈺揚故意叫父親,而不叫爸爸,亦筑心里已明白大半,鈺揚大概仍對昨晚的事不能釋懷吧!
鈺揚轉過頭來對她說:「今天我帶你去參觀『白色回廊』,那全是用象牙砌成的,漂亮極了,可惜這些十九世紀由印度運送過來的象牙已經有些損壞,至今尚未尋求出補救的方法!
克雷倏地離開座席,走出餐廳。
目送父親的背影離去后,鈺揚以沉靜且歉疚的神情看著亦筑!缸蛲砦腋赣H使你難堪了,真是抱歉!有時,我對我父親的所作所為真無法理解!
「你父親已經向我道過歉了,鈺揚,讓我們忘掉昨晚的事好嗎?我不希望因為我使你們父子弄得不愉快。」
「我父親會向你賠不是!?」
「請不要流露出那種吃驚的神色,對你父親有信心一點嘛!」
「他真的向你賠不是了!?」鈺揚不敢置信地再次嚷著!赶氩坏轿腋赣H也會向人低頭!顾炖锶赃哆赌钪,眼里卻有著一絲崇拜的笑意。
***
鈺揚帶著亦筑四處參觀,約中午時分,亦筑已覺得雙腿酸痛,但鈺揚猶興致高昂,仍然殷勤地為她帶路,最后他們來到一座偌大的庭院。
園內花木扶疏,小橋流水,蔚成寫意的景致,佇立在兩堵圍墻旁的椰子樹高高聳立,綠油油的羽狀葉子與萬里晴空相映著,令人油然想起地中海的風光。
當兩人緩步走進園內一隅的涼亭時,亦筑一骨碌地坐在石椅上,兩手不停搓揉著小腿。「鈺揚,不行了,我們坐下來休息一下吧!」
「你喜歡這里嗎?」鈺揚挨著亦筑身邊坐下,舒適地伸展修長的雙腿。
「這里美極了!難道有人會不喜歡這里嗎?」亦筑反問。
「有的,我父親就是,他一直想把它賣掉。」
「這是他的家,他當然有權利如此做!
「總有一天,它會變成我的不是嗎?」鈺揚理所當然地認為。
「鈺揚,你父親還不滿四十歲,而且精力充沛、身體健壯,起碼也能再活個四、五十年,我若是你的話,就不會打這個算盤!挂嘀淖旖茄鹨荒☉蛑o的笑意。
「可是我向來最鐘愛這里,對我來說,它是最適合稱為家的地方!
「可憐的鈺揚!
鈺揚發現亦筑的口氣中含有調侃自己的意味,不由得笑了起來。他們并肩坐著,近午的和煦陽光斜斜地照進亭內,微風吹送著馥郁的花香,小鳥不停地在枝頭上鳴唱著。
「縱使不吃不喝,一整天就這樣坐著,我也心甘情愿!挂嘀]著雙眸,徐緩地道。
起初,鈺揚一直緘默不語,許久后才開口道:「昨晚我和奶奶商量過,她不喜歡我和父親去美國住,我現在很躊躇,到底是去或是留?我雖想去美國,但一想到奶奶將寂寞地住在這偌大的家園時,又于心不忍!
「鈺揚,你已快十八歲,你必須自己作抉擇!挂嘀靼姿麅刃牡臑殡y,可惜克雷的母親住不慣美國,否則鈺揚就不用那么苦惱了。
「可是,我就是猶豫不決,既想搬到美國和父親住,又放心不下奶奶……我該怎么辦呢?」
「我可以體會你奶奶的難過,尤其是你們父子倆都要離她而去,但既然不能兩全其美,你只好選擇你最想做的,放心地去做!
鈺揚頷首同意,隨即若有所思地說:「我和我爸的心性迥異,對人世的看法大相逕庭,因此我常常和他起沖突。」
「你父親已習慣于叢林般的花花世界,在那里弱肉強食、豺狼虎豹層出不窮,所幸你父親是生存競爭下的勝利者,他已完全熟悉叢林的特性。熟悉叢林的特性固然很好,但我相信一輩子不知道叢林生活的人,應該更幸福才對;不過后者必須注意回避那叢林,以免鎩羽而歸!
鈺揚微笑道:「我知道了,我現階段先和奶奶留在倫敦,繼續我的學業,日后再去造訪我父親的世界!
「等你更成熟、更洗鏈時,你就能毫無畏懼地進入叢林,而且強勢地生存下去!乖谥棱晸P奶奶的心愿后,亦筑只好揚棄先前鼓勵鈺揚和他父親住在一起的念頭,反正他們父子已經盡棄前嫌了。
「你是說進入叢林后,我就會和我爸一樣?」
「不!你父親太早步入叢林,結果產生了偏激的后遺癥。」
此時,鈺揚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事,開心地跳了起來!肝規闳ヱR廄看看,你一定會喜歡的!
亦筑齜牙咧嘴地申吟一聲:「唔……我懷疑自己是否能走到那里去……」
鈺揚望著她把手伸到疼痛的腰背猛捶著,不禁開玩笑地道:「哎呀!你快變成可憐的老太婆了!
鈺揚形容她是老太婆!?亦筑愣了一下,這是否表示鈺揚對她的熱情已開始冷卻了?
可能受他父親強烈的影響,鈺揚在短時間內一下子成長了好多,他現在已能憑自己的能力辨別是非、善惡。今日他之所以決定留在英國,完全是依他的自由意志,而不是受他人想法的左右。
突然亦筑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因為鈺揚終于能冷靜地思考自己的感情,而不再是執著于一時的迷戀。
***
午餐結束后,大伙兒在客廳休憩,克雷提議到鄉間兜風,鈺揚一聽立刻舉雙手贊成,但孟母卻溫柔地對她的孫子說:「鈺揚,愿不愿意陪我到隔壁的林先生家去?我答應過小真一定要帶你去!
「小真?算了吧!奶奶,干嘛到那個無聊的人家里去?」鈺揚一臉的興致索然。
「傻孩子,這是一種禮貌,何況他們對你也不錯!」
鈺揚雖然心不甘情不愿,但仍拗不過他奶奶的游說,只好悻悻然地陪她老人家出門去了。
「林家和我們是世交!雇鎸O倆的背影,克雷向亦筑解釋。
「這么說,鈺揚和小真的年齡很接近羅!」亦筑溫和地表示興趣,只要和鈺揚有關的事情,她都有興趣聽。
「如果真是如此,你不會擔心嗎?」
「不!一點也不會,我是替鈺揚感到高興,你母親一定很熱衷撮和這兩個年輕人!箛K!這男人怎么老是舊事重提?
「怎么說?」
「因為她認為鈺揚和年齡相仿的女孩結婚,才能獲得幸福!挂嘀龡l斯理地說道。
克雷明白了。「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兜風?」
亦筑以一個笑容代替回答,尾隨克雷進入車子。
午后暖暖的陽光,流瀉在大地,綠油油的山坡下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森林,初夏淡珍珠色的云朵,愜意地徜徉在天際,山谷間頻頻回響著布谷鳥的婉轉啼聲。
克雷把車子停在一處能眺望到四周景色的小山丘上,兩人下了車,沿著迤邐的小徑漫步著,不久,他們走上圍著柵欄的石階,來到了一片樹林內,席地而坐,繁密的樹葉重重交疊著,在他們頭上織成一片涼爽的樹蔭。
亦筑伸手采擷草地上迎風起舞的長莖金鳳花,將長長的花莖撕扯成細條,用心地編制成花圈。
而克雷把雙手枕在腦后方,任輕風吹拂著覆在他額頭上的頭發,他側頭凝視著亦筑,像耳語般地低語:「你始終沒有告訴我關于你雙親的事。」
亦筑想了一下,娓娓道來:「我八歲時,他們就車禍雙雙亡故,我對他們的記憶是他們是對極恩愛的夫妻,也相當的疼我……,而這些回憶卻是我遭受挫折時最大的憑藉。」
「你遭受了什么挫折?」
亦筑把目光停在手上的花圈上,淡然一笑,「失戀啦,或者是一般人對女歌手的誤解等等!
「你的初戀是什么時候?」克雷繼續追問。
「我十八歲的時候,與現在的鈺揚差不多同一個年齡。」因為那一次的慘痛經驗,使她開始對男性保持距離,未明白對方的立場之前,絕不與對方交往。由于歌手的生活必須到處奔波,使她需要照顧和保護,才決定與德利共同生活。
初戀破滅后的幾年來,她未曾再嘗試過接觸任何的戀情。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已漸漸淡忘那段感情,但那種刻骨銘心的傷痛依然存在,使她對男性更加小心翼翼,一發現有任何不對勁,就馬上離去。
「能不能告訴我那段初戀的經過?」他問。
氣氛頓時陷入一片沉默。
亦筑考慮一會兒,才啟口:「那是個極平凡的初戀故事,沒什么好說的!
「是不是和有婦之夫談戀愛?」克雷見到她言辭閃爍,不難猜出她的初戀對象是什么樣的人。
亦筑看他一眼,迅速又別過頭,「你猜對了,當我獲知他已結婚并且有三個小孩時,就理智地結束這段戀情,這雖然是社會上常見的事,但我卻陷于自責中。德利對此事全然不知,我一直沒有勇氣告訴他。還好,對雙親的回憶在那時發生了作用,才使我從痛苦的深淵中解脫出來!
克雷站起身俯瞰山谷下稀疏散落的房舍,輕聲問道:「你為什么一直不告訴我這件事?」
亦筑把做好的花圈繞在手腕間甩動!敢驗槲艺J為你不會相信這種事!
克雷苦笑了一下,感慨地說:「我一向自以為什么都知道,事實上我什么都不知道,連愛情為何物都茫然無知。我常想,也許鈺揚比我更能了解你!
亦筑的嘴角綻開一朵有趣的微笑!糕晸P的生性靦腆,現在又被對我的迷戀沖昏了頭,恐怕無法真正的了解我,你太高估他了!
「現在他對你的熱情仍不減當初嗎?」
「無論多強烈的色彩也會在時光的侵蝕下褪色,而迷戀也是一樣,總有一天,他對我的熱情會漸漸冷卻,你實在沒有必要用盡方法把他從我身旁拉開!
克雷再度將眼光投向她!冈谖业谝淮蔚胶笈_找你的時候,如果你把實情告訴我就好了!
亦筑不敢相信他竟然那么健忘!钙鋵嵞菚r候我就告訴你實話了,是你自己聽不進去的,當時你憤怒得像一頭抓狂的獅子!
克雷英挺的眉宇皺了起來!改菚r我們兩個人都不對,你一開始就沒給我好臉色看,我只好惡言相向!
亦筑站了起來,踮起腳尖,把花圈好玩地戴在他頭上!高@是你的頭冠,是我送給你的和平禮物。」
克雷溫柔地微笑著,把頭上的花圈套入脖子上,金色的花圈在陽光下熠熠閃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