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點三十分,一道纖細身影佇在臺北地檢署書記官室外頭,像雕像般僵凝了半天,終于有了動靜——
探頭窺視——沒人。施逸倫安心地吁了口氣。
想也是,才八點半,誰會這么早來上班。
「太好了,沒人!故┮輦悘椫,低語一聲,暗暗慶幸自己提早來上班。
因昨天突然溜出嘴的告白這件事,害她徹夜難眠也算值得。
至少,她可以像現在這樣提早來上班,避開和他碰面的尷尬。
趁現在,經過無人的書記官室,到達她辦公室的彼岸。
一步、兩步、三步,躡足快快通過為妙……
「妳來得真早!惯以為是什么人在書記官室外頭鬼鬼祟祟,走近一看,才知道是自己的上司。
怎能不驚訝?他從來沒見過她這么早進地檢署。
「嚇!」躡手躡腳的悄然讓背后一聲招呼給終結,意識到自己行跡敗露,施逸倫只想就地鉆洞,把自己埋進去。
昨天是她二十九年來最慘烈、失態、狼狽的日子,一想到自己失口而出的告白——噢!她平常說話都慢吞吞的,為什么偏偏在那時候貪快,沒腦袋到家地對一個男人告白?嗚嗚……
心情如此慘澹,可在見到意中人時,心跳還是飛快,腦袋里想的是逃跑,雙腳卻眷戀地舍不得離去,矛盾得讓她懷疑自己有人格分裂的傾向。
僵持的沉默讓此刻氣氛顯得尷尬無比。
「你、你怎么這么早——」
「我每天都很早來!篂榱吮荛_塞車的時間,他平常都提早出門;這一點,向來以遲到見長的施逸倫當然不會知道。
呃……「每天?」
「每天!顾髦氐攸c頭。
聞言,施逸倫整張小臉垮了下來。
換句話說,她提早來不但沒辦法避開他,反而還制造兩人單獨相處的機會,就像現在這樣?
她的失眠、她的早到、她的閃躲何苦來哉?根本就避不了他!
總結一句話,就是——白費心機。
嗚嗚,她何必那么辛苦,忙得昏天暗地到最后卻還是一場空?施逸倫自問。
早知道會這樣,跟平常一樣遲到不就得了?干嘛白花這些力氣,她苦惱地想。懊惱、悔恨、自憐……種種情緒,毫不自覺地盡露在平日一顰一笑都帶有五分刻意做作的秀麗面容上。
精采的表情輪替,不輸川劇中的變臉絕技。姜靖翔得強迫自己憋住呼吸,才能穩住欲奪腹而出的笑氣。
一個人怎么能在瞬間變換出這么多種表情?他打量她生動的臉,覺得有趣。
如果說她突如其來的告白讓他意識到她的存在,那么現在她精采絕倫的臉部表情,就是他正眼看她的開始。
「施檢,妳——」
「。∥蚁肫饋砭劈c有庭要開,我要回去看調查報告,拜!」不待他回應,施逸倫玉手一揮,只想遁逃進她的辦公室。
原來不是只有何檢才能穿著高跟鞋箭步如飛。望著瞬間逃到幾公尺外的小身影,姜靖翔驚訝地發現自己的上司也有這個潛力,一時間看著前方直發愣。
「嗙!」的關門聲音從川廊那一頭響起,回過神,整條長廊上只剩他一個人。
「我想起來九點有庭要開,我要回去看調杏一報告……」
慌張失措的余音繚繞,姜靖翔覺得好氣又好笑。
今早開庭的案件調查報告書還在他桌上,她進辦公室要看什么?
想躲他嗎?似乎沒那么容易。
光是上下屬的關系就注定兩人得經常見面的事實,姜靖翔決定五分鐘后再將調查報告送進上司的辦公室。
她現在應該發現自己桌上空空如也了吧?姜靖翔頗感興味地想。
卻完全沒發現這是他第一次,對于進上司的辦公室這件事,非但沒有先前那般強烈的排斥感,反而還帶有那么一點躍躍欲試的期待。
絲毫未察覺呵,在昨日之后,施逸倫這個尸位素餐的冗員上司,在他心里似乎開始有了些微的改觀。
這,還是第一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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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里糊涂的告白就發生在昨天,讓當事人之一的她羞憤得一度想撞豆腐自盡、了卻余生;可另一個當事人的他,卻像沒事人般照常送卷宗、撰訴狀、整理調查報告,仿佛昨天什么事都沒有發生,她也沒有做出失口表白的愚行。
不知該要佩服他,還是要氣惱他不解風情的冷靜;更不知道自己是該為了他沒有因此而對她避之唯恐不及感到寬心,還是該追究他的無動于衷將自己推入失落的苦海。
唉,就知道老天爺不會太厚待她的感情,前頭二十九年的順遂就是用現在的顛簸情路換來的。
噢!她可不可以拿二十九年來的順遂換這段感情的流暢?
她沒有太多的雄心壯志,真的沒有!她只想依偎在心上人身邊,柔柔順順地當個小女人。
可從小到大被旁人的贊美灌溉成長的虛榮心作祟,讓她凡事都想勝人一籌、高人一等,結果——
是啦,她是高人一等了,可也嘗到了「高處不勝寒」的滋味。出色的外貌具備吸引人的本錢,可檢察官的身分卻也教人退避三舍——現在的男人就怕另一半的成就高于自己——不容否認,二十一世紀初的現在,大男人沙文主義仍沒有滅絕的跡象。
而真正無視她這些外在條件的男人,又都是別人的。
不搶不爭,是因為她不奪人所好,更因為她……也許一時的迷戀有,但真正令她心動的——姜靖翔還是第一個。
讓她心動,甚至失口告白,這些都是她不曾做過的事情。
可惜壓低身段的告白無助于情路的順暢,卡在目前的狀態,真讓她不知該如何著力。
是她追求的技巧不夠好?還是自動送上門的女人在男人眼中往往如同敝屣,毫無價值?
施逸倫陷入自貶的迷障,小媳婦似地自怨自艾了起來。
「我想不是這個問題!箍攘藥茁曇鹕纤咀⒁,姜靖翔表情有點尷尬地說。
「?」
「我并沒有那樣的想法!
疑問!改臉拥南敕?」
姜靖翔簡短重復剛才聽見的話,施逸倫這才知道自己又在無意中說出了正在思考的事情。
這毛病真糟!她暗惱。
但……哎呀!一次也是說,兩次也是說,她、她豁出去了!
「你、你到底覺得我怎么樣?」喜歡?討厭?雖然明知后者最接近答案,但她還是抱著一絲希望,不死心地撐著。
「我相信妳身邊不乏追求者!
「你討厭我?」
「……」姜靖翔遲疑未答。
討厭?這詞用得太嚴重。他要怎么說明他不是討厭她,只是不認同她處事的態度,所以不怎么想與她有太多的牽扯?表面上的交情就已經抱持著這種想法了,再深入一層的感情就更不用談了。
施逸倫的表情愁苦得有如世界末日到來!改愎挥憛捨摇
「我并不討厭妳!
生機立現,大地逢春!「那你也——喜歡我?」
「不至于!
面如死灰,再度頹喪。圓亮的眼哀怨地看著他,搭配嬌小的身形,乍看之下,就像一只備受欺凌的小動物。
「你在作弄我嗎?」
「我沒有。」
「那、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施逸倫雙眉一高一低,納悶得很。
她嚴重懷疑他們不是在說同一國語言。為什么她完全聽不懂他的話?
精采的表情,媲美早上忽青忽紅又忽白的變化多端。姜靖翔忍俊不住,唇角上揚些許弧度。
相較于他上揚的笑意,同樣唇角彎曲的弧度,施逸倫則是愁苦地垮下,整顆腦袋被失意打壓得低垂在胸前。
「對于妳的感情,我只能說謝謝!骨胺斤h來姜靖翔的聲音。
「因為你心里有人對吧……」好失意、好沮喪、好……難過。
姑且就讓她這樣認為吧,姜靖翔心想,這樣對她和他來說都好。
「卷宗已經依照案號排在妳桌上。」語罷,姜靖翔不待上司回應,徑自離開辦公室。
不揮手,更不作別西天的云彩,只留下滿室的沮喪與失戀的苦果,讓施逸倫情緒低落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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跶跶跶跶……清脆的高跟鞋敲地聲,以超高的頻率回蕩在地檢署的川廊,且一聲聲朝書記官室逼近。
近乎無意識的反射動作,正沉浸在無邊法海中的林品尚突然整個人顫抖起來,停下寫筆記的動作。
這腳步聲……熟得不能再熟,五、四、三、二、一!
「品尚,出發了!」如他所料,是他那疾如風、烈如火的上司。
「何檢,這次是——」
「箱尸命案,走了!」
「箱、箱尸?!」嗯……
「對,就是箱尸,命案現場在中山北路二段一百四十——姜靖翔?」疾如風火的重炮頓停在注意到下屬隔壁、埋首辦公的男人時!附赶?」
聽見自己的名字,姜靖翔抬頭。
「知道我是誰嗎?」很霸很典型,像是何夭夭會問的問題。
對方一副理所當然他必須知道她是誰的氣焰,刺得姜靖翔皺眉。
他的確知道她,但并不表示他「應該」知道她。
「怎么?不認識我?」
「怎么會不認識。檢界出了名的女判官——妳好,何檢!够貞目谖抢涞孟癖。
「唷!孤犅!好差的口氣!负苌偃烁耶斨业拿孢@么叫我!
「很榮幸我是其中的少數!
「嘿!」何夭夭雙手環胸,挑釁意味極濃!赶氘敊z察官嗎?」
「這是我個人生涯規畫的問題,與何檢無關!
很酷的回答。何夭夭俯低視線,打量仍坐在位子上的男人。
撇開學歷不談,就依方才的對談來評斷,這個男人很剛強,處理事情有他自己的一套原則,而且——不容任何人冒犯。
難怪會厭惡他家渾水摸魚的上司。
但是,像這樣剛直的人,很適合擔任檢察官呵!她想。
沒辦法,維持正義的前提要件,就是要有一股傻勁。
再加上——濃墨似的劍眉、黑白分明的雙眼、直挺的鼻梁、厚薄適中的唇——這家伙滿足了言情小說對男主角的要求。
相較之下,她家的楊洛——撇開毒舌利嘴不談——稍嫌斯文高瘦了些。「如果我沒遇上楊洛,或許會倒追你也不一定。」
她突發此言,姜靖翔瞠大雙眸!笂呍谡f笑?」
「我看起來像嗎?」
他站起身,看向處于狀況外、還在為接下來要到命案現場而祈禱的林品尚。「林書記官,這算不算是性騷擾?」
「?咦!呃……」
嘿,她對他性騷擾?這人真有意思。「性騷擾的行為受何種法規規范?罰則是什么?」
林品尚意會不過來,仍是一頭霧水,疑惑的眸來回看著兩人。「什么?」
求人不如求己,姜靖翔說出答案:
「社會秩序維護法八十三條第三項——以猥褻之言語、舉動或其它方法,調戲異性者,處新臺幣六千元以下罰鍰,屬行政罰!
「賓果!正確答案!箼汛綋P笑!改愫苡霉。」
「多謝夸獎。」
「難怪她會喜歡你,甚至倒追!乖撛趺凑f呢?施逸倫混歸混,看人的眼光倒真的很不錯!改銜莻出色的檢察宮,如果能考上的話!
而且,也會是以高中學歷加上書記官經歷,考上檢察官的極少數人之一;這么一來的話,她就可以大大嘲笑一狗票汲汲于司法考試、卻屢屢落榜的大學生了。偏好興風作浪的何夭夭暗忖,相當期待那天的到來。
「那、那我呢?」何檢太不夠意思了,會算命也不先幫他算算有沒有當檢察官的命。「我會不會成為出色的檢察官?」他問,一邊整理衣領,好讓自己看起來更帥氣。
「你……」尾音拉長,美目鎖定一臉興奮的下屬。
「怎樣?」林品尚一口氣提得老高,很是期待。
一秒、兩秒、三秒——
「出發了。」
?「何、何檢,妳還沒說我有沒有當檢察官的命,今年考不考得上,還有——」
跶跶跶……何夭夭已經風風火火地朝書記官室大門走去。
林品尚趕忙跟在后頭,嚷道:「何檢,妳還沒幫我算命哩!」
「哪來那么多廢話,快點!」
「可是——」
猶不死心的追問被美艷女上司突然停步、回頭撂下的話打斷——
「嘿,姓姜的,我很期待你當上檢察官的那天;還有——」
姓姜的?姜靖翔對這聲招呼斂眉,顯是不悅。
但何夭夭是何許人也,當然不會把他的反應放在眼里,徑自續道:「別忘了幫我們臺北地檢署減少一名冗員!
這個「冗員」,姜靖翔直覺想到的,就是自己的上司。
「托你的福,她已經開始正視自己的工作了。希望姜大師能繼續感化那只冬眠過頭的北極熊,阿彌陀佛!勾蚱ńY束,姑娘走人。「品尚,走了!」
「何檢,妳還沒告訴我,我有沒有當檢察官的命啊,何檢……」林品尚急忙追在后頭直嚷。
一前一后,足音已杳。
北極熊?這比喻松開姜靖翔嚴肅的表情,唇角勾起淺笑。
這只「北極能」,不用想,說的正是他近來突然相當投入工作的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