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往耳中猛灌,娉婷緊閉雙目,只感覺楚北捷溫暖的大掌用力摟著自己腰間,整個人被猛地一掀,原來楚北捷人在半空,不知為何勉力摟著娉婷翻了個身,將自家脊背對準下方。
“卡卡”幾聲脆響,兩人穿越茂密的林子,隨著被撞得四零八落的斷枝繼續下墜。
那百年老林樹木高大茂盛,橫枝層疊,“卡!卡卡卡”聲中,兩人撞過層層厚實樹葉,下墜之勢弱了幾分,娉婷和楚北捷都知道快要著地,深知必無幸免,均彼此摟緊對方,再不肯松手。
這也該算死而同穴。
噗!噗!安靜的老林發出兩個沉悶的聲音。身體觸地,沒有聽見預想中身裂骨碎的聲音,只是兩聲古怪的聲音,地似乎是軟的,身體竟筆直插入那軟綿綿的地中,將兩人下墜的強大力道完全卸去。
娉婷和楚北捷睜開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依然還有命在。兩人同時向四周看去,都猛然“!”一聲叫起來,又驚又喜。這片野林不知長些什么野果,連綿數里,由于地處偏僻,從無人跡,因此花自開自落,野果無人來摘,自管落在樹下,年復一年,累年落下的野果和枯葉積成厚厚一層,現在恰好又到果熟落地的時候,腐爛的果實和葉子淤積為足有大半人高的救命毯子。
姻緣造化,前有層層疊疊茂密枝葉阻擋一下,后有天然的落地毯子,竟救了他們一命。
當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娉婷朝楚北捷甜甜一笑,楚北捷唇角微勾,笑意未展開時,忽然凝住,露出一絲古怪神色。
見他這般模樣,娉婷笑容也凝,漆黑的眼睛瞅著楚北捷。
楚北捷顯然想到什么,臉色越來越沉,后來如同蒙上一層寒霜,轉身走出深到胸口的“果流”,選一處略高沒有積累太多落果的平地,坐下休息。
娉婷悵悵看他走開,愣了一會,看著楚北捷脫下身上臟兮兮的戰袍,見他左臂上鮮血潺潺直往下流,從指間淌下,她眼中驀然一顫,低頭也走了過去,低聲道:“我幫你!
“走開!背苯莸秃纫宦暎Z氣森冷無情,聽得娉婷微微一震,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垂著手看他。楚北捷也不理她,從戰袍里掏出一包常帶在身邊的上好金創藥,撒在傷口上,又用牙齒撕扯袍邊,弄出布條來包裹傷口。
“云崖索道……”娉婷知他心中有氣,柔聲道:“是我命人截斷索道以求阻擋你突襲帥營,竟忘了提醒你。”
楚北捷聽不到似的,低頭自管包裹右臂。
“當時兩軍交鋒,主帥定計,我……誰料你回程也……”
楚北捷霍然抬頭,犀利眼神直逼娉婷,冷漠道:“去也好,回也好,我終會踏上索道。原來,原來你竟恨不得致我于死地,好,好!彼E見娉婷,欣喜交加,緊接著經歷生死關頭,清醒后第一個涌上的竟是被心上人加害的疑惑,怎能不怒?
連點著頭說了兩個好字,反而不再咬牙切齒,只是抿著薄唇冷冷一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哈……”他反復念了兩次,仰頭放聲大笑:“楚北捷呀楚北捷,你這個傻子!”凄厲入骨。
娉婷聽得心都寒了,獨自在城樓上面對敵人千軍萬馬時也未曾試過這般如置身冰窟的冷,臉上血色盡退,顫著唇道:“我……我……”她命若韓割斷索道,卻不料若韓會將索道暗中破壞引誘敵人踏上死路,可站在若韓的角度,兩軍交鋒,能使敵軍傷亡越多越好,那是天經地義的事。
娉婷心里發堵,“我”了半晌,看著楚北捷,眼淚噗噗落下來,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月高懸,林中寂冷無比。娉婷搖搖欲墜,虛弱地靠在樹干上,好半天緩緩坐下,啟唇低聲道:“你受了傷不能著涼,我生火好嗎?”
楚北捷盤腿靠另一棵樹坐著,視線一直對著別處,面無表情問:“火光一起,不知先找到我們的,是不是北漠大軍!
娉婷如被人當胸打了一拳,疼得說不出話來,眼中模糊一片,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涌了出來。想起自己一片柔水心腸,倒被他當成蛇毒蝎刺,一咬下唇,舉袖擦擦眼淚,扶著樹干站起來,轉身就走。
“去哪?”楚北捷聽見她的動靜,目光還是沒移過來,冷冰冰問了兩字。
娉婷氣苦道:“自然是找北漠軍!币膊还艹苯萑绾畏磻,躑躇走開。
楚北捷重重哼了一聲,待她去了,忍不住轉頭看。
黑暗中,陽鳳送給娉婷的長釵在如絲的長發中散發淡淡光芒,竟是昂貴的夜明玉琢磨而成。
楚北捷見她只是在附近矮叢中彎腰拾掇,并沒有走遠,暗中放下心來。林中猛獸毒物頗多,普通人多半沒命走出去。這樣一想,心里雖然惱恨自己心軟,目光卻更離不開娉婷。
不一會,娉婷走回來,戰袍下擺裝了許多東西,全嘩啦倒在楚北捷面前,有剛剛成熟色澤不錯的果子,有不知名的草根。楚北捷早把臉偏過去,和她離開時一個姿勢。
娉婷坐下,拿起一個果子,悻悻道:“這林中的野果雖然能吃飽肚子,不過我打定心思致你于死地,不吃為妙!
楚北捷不作聲,娉婷又抓起剛剛采來的草根:“這些草藥自然也是有毒的,還是不要用的好,日后當個單臂將軍也比被壞女人害了性命強!
她賭氣說了兩句,見楚北捷還是不聞不問,覺得更沒有意思,心灰成一片,不再說話,自撿個果子放在嘴里嚼,滿口苦澀,便扔了果子,背靠在樹干上發楞。
林風到了午夜更為猖狂,寒入人心。
兩人不作聲,目光也不相碰,娉婷低頭看腳下,楚北捷臉轉向北邊。相距不過數尺,卻覺得隔了千里,怎么也靠不到一起,說不出的心灰意冷。
想起不久前斷崖上發的誓言,就如一場奇怪的夢般。就算是夢,也醒得太快了。
娉婷乏累無比,覺得快虛脫了,可眼睛說什么也閉不上,偷偷瞅一眼石頭似一點動靜也沒有的楚北捷,眨眨眼睛,淚珠就順著臉頰無聲滑下來。開始還用手背抹抹,后來索性也不抹了,就那樣讓淚淌著,反而心里有幾分痛快。
楚北捷側耳聽著娉婷哽咽,聽一聲,心里便抽搐一下,邊忍著不回頭,邊暗罵自己枉為東林王族,竟沒這點點毅力。到得后來,又聽見身后傳來沉悶咳聲,似乎用手捂住嘴了,只是輕微地傳出點聲響,便再也忍不住了,用腳尖勾起地上已經被風吹干的外袍,輕輕一挑,外袍隨勢而飛,準確地落在娉婷眼下。
娉婷微愕,怔怔看著那外袍,似乎那是從來沒見過的希罕物,良久,方拾起來披在肩上。她哀怨的目光移向楚北捷,咬咬唇,站起來,彎腰取了采回來扔在地上的草根,走到楚北捷身側跪下。
忐忑不安地伸手,觸觸楚北捷右臂包扎得實在不怎么樣的傷口,這個人啊,不是向來由下屬幫他包裹傷口,就是很少受傷。
楚北捷身子每一處都硬邦邦的,臉色陰沉,但出奇地沒有作聲,也沒有動作。娉婷暗松了口氣,抿著唇,解開楚北捷的簡陋包扎,找石頭把草根磨出汁,均勻涂在傷口上。
右臂一陣冰涼,說不出的舒服。娉婷靈巧的小手,嫩軟嫩軟地撫在楚北捷結實的肌肉上。
折騰半晌,又把傷口重新包扎起來,娉婷略為疲累地審視一番,滿意地點點頭,站起來回自己剛才坐的樹下。
腳一緊,被楚北捷握住細瘦的腳踝。
娉婷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他。
楚北捷什么也沒說,略微用力,將娉婷拉得坐下,這下,不盈一握的腰落入他左手的掌握,桎梏著娉婷,受傷的右臂艱難抬起,輕輕撥娉婷的臉。
娉婷顫動的眼光瞅著月光下楚北捷依稀可見的臉,乖巧地聽從楚北捷的意思,將頭靠在厚實的胸膛上。
砰、砰……楚北捷的心跳傳入耳內。
也許,是她的心跳。
“我錯怪你了嗎?”楚北捷嘆道:“娉婷,告訴我。”
“娉婷該自豪嗎,”娉婷輕道:“天下有誰能被楚北捷誤會?”
楚北捷生平首次生出無力的感覺:“我該拿你如何是好?你還有什么瞞騙我的事?”
“我告訴你,你會信我嗎?”
“告訴我自從你統帥北漠大軍后,為何一直采取拖延戰術。你在等什么?”
娉婷星般的眸子看著楚北捷,坦言道:“我在等東林王宮的消息!备杏X楚北捷驀然震動,身軀僵硬起來,娉婷微微笑起來,舒適地靠在楚北捷懷里,仰臉央道:“給娉婷最后一個機會吧。讓娉婷用事實向你證明,娉婷絕不會做讓你傷心的事!
楚北捷低聲問:“王宮會傳來什么消息?”
“不管消息如何嚴重,到最后都不過是一場誤會!辨虫妹利惖难劬χ虚W著朦朧柔和的光芒,仿佛在夢境中一般甜甜地問:“等你回到東林,就知道娉婷不但不忍傷害你,也不忍傷害任何和你有關的人。北捷,回東林吧,回去看看我真正的心意!
月光前所未有的美麗,連同方才可惡的林風,也出奇地溫柔起來。寒冷的感覺一去不回,象暖流從四肢滲透百脈。
什么都別說,什么都別改變。
就這樣,安安靜靜的,靜到深處,心能聽見心的聲音。
兩人互相偎依著,看月兒隱去,橙紅太陽從東邊跳出,鳥聲歡快喧鬧起來。
娉婷仿佛從美得不象話的幻境中驚醒過來,輕輕挪動一下,伸個懶腰。
“不知道外面怎樣了!
“兩軍丟失主帥,東林自然軍心大亂,你們北漠一直希望拖延時間,當然也不會主動出擊!背苯堇潇o分析:“雙方都一樣,一邊按兵不動監視敵情,一邊派人下山搜索我們的尸骨。”
兩人相視一眼,心有戚戚焉。
人聲從遠處傳來,楚北捷猛站起來,前行數十步,隱藏在樹后窺探片刻,返回道:“是北漠軍!
娉婷變色道:“如果讓他們找到你,連我也護不住你!睂⒓缟贤馀勖撓逻給楚北捷,毅然道:“我迎出去,他們找到我,應該不會繼續大范圍搜索。你好好藏著,見了東林搜兵才好現身!倍谝环,轉身離開。
楚北捷猛然扯住她,低頭狠狠在紅唇上吻了一口,低聲道:“回去后,找個機會擺脫他們。我在東林等你!
娉婷滿臉通紅,瞅他深深一眼,道不盡依依不舍,忍著心腸去了。
北漠搜兵找到主帥,都喜不自禁,
娉婷將掉下來的經過解釋一遍,大家都說有造化,此刻哪里還管楚北捷的下落,別說從萬丈高空落下不知道會摔到哪個角落,要遇上也是來尋找主帥的東林搜兵,立即就刀劍加身。
反正找到主帥就是大功一件,立即簇擁著娉婷延原路回大營。
到了大營,則尹親自領眾將來迎,忙命軍中健婦侍侯娉婷。沐浴后換上干凈的衣裳,娉婷一身清香地入了帥帳,則尹等正耐心等候著她。
“恭喜小姐大獲全勝!天下無敵的楚北捷竟然也栽了跟頭!眲t尹笑了之后,惋惜地加了一句:“可惜楚北捷動作太快,在我們做好準備前就過了索道,否則這次東林將會是史無前例的慘敗!
若韓心有余悸道:“這次全虧小姐鎮守帥營,竟然不惜委屈自己投降敵軍,誘得楚北捷自赴死地!
“更叫人欽佩的是小姐甘愿與敵主帥同歸于盡的果敢,這一點,連我們這些男子漢都慚愧不已。”一把大嗓門也插進來,是右旗將軍森榮。
娉婷暗叫慚愧,原來北漠眾人都誤會了,這個誤會當然不能解釋,微紅著臉,輕聲道:“各位將軍謬夸了,若沒有各位將軍鼎立相助,娉婷區區一個女子能有什么作為?可惜山谷下竟有救命的果樹,東林并沒有失去他們的無敵主帥呢。”暗忖楚北捷這時也該被東林搜兵找到了吧,想到離開前楚北捷一聲“我在東林等你”,從此再不是無家孤雁,心中暢美實在難以言喻。
則尹見娉婷俏臉透紅,還以為她為不能與敵軍主帥同歸于盡而內疚,連忙安慰道:“小姐已經成功完成此行任務。今日清晨,我們接到消息,東林王宮已經大亂!卑迪耄核粋女子從索道掉下密林,在鬼門關前打了個轉,猶為我北漠憂慮軍事,如此鐵膽忠心,世所罕見,可見陽鳳識人之明。陽鳳一定也是深知小姐為人,才再三叮囑要讓她自由發揮,不管她的決定有多荒謬都不要阻止。
想到家中嬌妻,心中一甜,唇邊溢出笑意。
“東林王宮大亂,東林大軍一定會接到消息。如此說來,北漠之危已解。楚北捷接到消息就會撤離北漠。”娉婷篤定的說。
“小姐確定?”森榮還是有點不敢相信。前幾天他們還在為保護北漠下定流盡最后一滴血的慘烈決心,現在東林大軍只因為一個千里而來的消息就撤了?
娉婷給他一個肯定的眼神,點頭從容道:“森將軍,這是娉婷為主帥以來最敢肯定的事。”
“撤了!”帳外一聲大叫,簾子被猛掀起來,探子撲進高聲跪報:“撤了!稟告各位將軍,東林軍撤了!東林撤軍了!”聲音中飽含不能自己的激動。
則尹也禁不住一震,搶前兩步,抓住探子的肩膀沉聲問:“你探清楚了?東林真的是在撤軍?不會是使詐?”
“真的!”探子抬頭,滿眼淚光,用幾乎高興到快哭出來的聲音道:“兄弟們探來消息,下屬還不敢相信,親自探過才敢回報各位將軍。東林大軍退而不亂,輜重先行,大將漠然壓后,真的撤軍啦!”
雖然娉婷早已定計,但是真正實現的時候,還是震撼得各人無法反應。岌岌可危的北漠已經保?如狼似虎的東林軍,乖乖退去,連臨走前一個惡意的反攻都沒有?殺生震天,血光遮住雙眼的浴血絕境,真的已經不再?
帳中各將愣住,不敢相信這個好消息。片刻寂靜后,一聲大吼驀然響起,森榮霍地從椅上跳起,將肩上披風一扯,撲通單膝跪在娉婷面前,雙手奉上沾滿血跡和黃塵的披風,仰頭一字一頓道:“這披風隨森榮走南闖北,立下無數功勛,請小姐收下!
娉婷哪里肯收,站起來搖手道:“這怎么可以?”
“小姐……小姐看不起我嗎?我森榮的祖國家眷,自己的身家性命,都靠小姐救回來。”這大漢滿臉絡腮胡子,吼聲如虎,此刻竟似哽咽。
娉婷微愣,咬牙道:“好,我收下!眲偨舆^森榮手中披風,只聽帳中撲通聲此起彼落,眾將竟全跪下,學森榮般將披風呈上。
若韓不等娉婷開口,沉聲道:“整個北漠,只有我們這些跟隨小姐打堪布之戰的人才知道,這場會使北漠亡國的戰役是如何被小姐以驚天將才扭轉,只有我們才能真正領略到這過程中的驚心動魄。這披風上有我們和死去弟兄們的血,還有對小姐的欽佩和仰慕,小姐如果不收,就請把它們燒了吧!
娉婷沉默,水銀似的眸子緩緩一圈,轉過眾人滄桑凝重的臉,蓮步輕移,逐一將他們手上的披風雙手接過,連同則尹的上將軍披風,一共十二件,慎重地擺在桌上,看著這些染滿兄弟和敵人鮮血的贈物嘆道:“戰爭實在太可怕了,愿我們永遠不用再面對它。”
“東林撤軍,戰事已結束。”則尹站起來,容色一整,對娉婷拱手道:“大王有旨,請小姐即刻歸還兵符令箭,回都城北崖里接受封賞!北砬椴粺o內疚。
娉婷點頭道:“正該如此。”取出兵符令箭交給則尹,回復自由身,頓時輕松不少,笑道:“從東林都城往堪布快馬傳遞消息至少要五天,如此推算,北漠王應該已經昏迷五六天了吧!币妱t尹等露出愕然,奇道:“怎么了?”
森榮撓頭,大大咧咧道:“搞半天小姐還不知道具體的消息內容嗎?北漠王宮大亂不是因為北漠王昏迷,而是因為北漠王兩位都不滿十歲的王子同時中毒身亡,現在所有有資格當儲君的東林王族都蠢蠢欲動。”
娉婷瞪大眼睛,好似被閃電猛劈在頭頂,頓時天搖地晃。
耳朵嗡嗡作響,朦朧中只看見眾將嘴巴一開一合,聽不見一個字。
“你說什……”虛弱地吐出幾個字,喉頭發腥。娉婷哇一聲,吐出一口觸目驚心的鮮血。眼前白燦燦一片,瞬間后黑暗鋪天蓋地涌來,向后便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