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悅悅來到了杭州城外的一家醫(yī)院,她提起簡單的行李,整了整衣衫,慢慢地走進(jìn)白墻內(nèi)的高樓。
她仰頭,迎著當(dāng)頭刺眼的日光,腳步不禁凌亂;悅悅手按著心跳的地方,就怕它幾乎要撞了出來。
一進(jìn)了醫(yī)院,藥味刺鼻,門診的人很多,有些地方還大排長龍,幾個白衣護(hù)士和一、兩個外國醫(yī)生來來往往走動著。
悅悅的外表讓人看了舒服亮眼,當(dāng)班的護(hù)士好心的抬頭問她。
“你找人嗎?”
“嗯!我想知道有沒有一位病人叫霍毅,他住在哪一號房?”悅悅小心的詢問。
“喔——是二零六,你是他的——”護(hù)士又問。
“我是他的老朋友,我姓林,多年不見了,我……我想看看他!
“喔!林小姐,他的家人不久前才來看過他,我們讓他在一處較僻靜的病房休養(yǎng),是個好看的男人,只可惜……”
“可惜什么?”悅悅膽戰(zhàn)心驚地問。
護(hù)士想說又止住!斑馈瓫]什么。一顆炸彈在他的眼前炸開來,他的頭部受傷,會有短暫的失明,腳腿骨斷了,還有幾處內(nèi)傷,其實現(xiàn)在都沒有大礙了,只是他的眼睛遲遲都還沒有復(fù)原,心情不免頹喪。好幾個月前他來的時候,幾乎只剩一口氣而已。來!我剛好要拿藥去那里巡房,我?guī)闳ァ!弊o(hù)士和悅悅兩人走在醫(yī)院的長廊,到了末端轉(zhuǎn)了個彎,又上了一道窄小的樓梯。護(hù)士忍不住解釋:“這里是私人的病房,走動的人不多,這樓梯幾乎是只上二零六號用的。哪!就在樓梯上去的右手邊。我這里有止痛藥是要給二零六的。唉——實際上這藥多吃無益,他需要的是多休養(yǎng)。”
“讓我來好嗎?拜托你,我想要照顧他!睈倫傉嬲\地說著,眼睛還泛著淚光。
“這——”
“求求你!
“好吧!反正只是個止痛藥,你拿去我還可以省下這一趟。我可警告你,他的脾氣實在是不好,雖然長得俊,護(hù)士們還是受不了他。”護(hù)士笑笑說著。
護(hù)士遞給了悅悅一個紙包,看著她往前走,突然間她有種感覺,二零六的病人并不需要止痛藥,他需要的是眼前這位優(yōu)雅動人的女子來替他療傷。
找到了病房,悅悅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看見這房里又靜又暗,好像稍微移動就會弄出很大的響聲,她刻意踮著腳尖走進(jìn)去。
“拿水來!”
悅悅身體震動了一下。是霍毅的聲音!
“我說拿水來,還有藥!”
悅悅的眼睛適應(yīng)了四周的陰暗,才看到鐵床上的霍毅翻了個身坐起來,背對著悅悅,怔怔地看著緊閉的窗簾。
“我……好!”悅悅放下小行李,趕緊走到茶幾旁,倒了一杯水,走近霍毅的身邊。她此時才看到霍毅頭上纏繞著白紗布,他的兩眼完全被遮蓋住了,只露出直挺的鼻梁和堅毅的唇線,右腿上綁了兩塊木板,一層層地綁著白布,兩枝拐杖隨意的倚靠在墻邊。
他看不見的!悅悅安心地觀察他;粢泐i后的黑發(fā)散亂地長到了肩上,滿臉的胡碴讓他看起來又消瘦又憔悴,可是不論他容貌如何改變,還是一樣能讓她神魂顛倒、怦然心動。她將藥打開,放在他攤開的掌心上,霍毅二話不說仰頭把藥吞了。
“你是新來的?”
“嗯!”悅悅小心地將窗簾打開,看到了戶外的景色,綠意漸漸的消褪,這秋末冬初的季節(jié)冷得纏綿,冷得令人多愁善感,絲絲縷縷地從窗外慢慢透進(jìn)了骨子里。
悅悅回頭,突然看到水壺后的瓶子里有朵盛開的梅花,開得燦爛、開得耀眼,紅得從花心里泛著粉白,就像她在河間府看到的梅花一樣。
“你茶幾上有朵梅花開得好美、好香,你知道花有靈嗎?曾經(jīng)有人這么告訴過我,當(dāng)時我還不相信,你相信嗎——”悅悅想到了霍毅曾對她說過的花靈;ǚ腔ǎF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時春夢無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十年來她只要看到花,就想到霍毅。只要有人說起靈魂,就想到霍毅。聽到革命就想到霍毅,看到有人逃難就想到霍毅,連吃飯睡覺都想到霍毅。原來這十年,她無時無刻都在想念著他,她一直活在對他的思念中。
霍毅沉默了許久,悅悅絲毫看不出霍毅的表情,他好像只是個會呼吸的軀體,只能定定地坐在床沿上。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花有魂,我不相信人有魂,我不相信這世間有任何天殺的靈魂!我不相信這世界有任何可相信的事情!”霍毅的聲音由低沉幽然轉(zhuǎn)成了高亢,悅悅嚇得連退了幾步。
“你相信愛嗎?”悅悅含著淚問道。
“我藐視愛,我鄙視愛,我看不起膚淺的愛,我痛恨經(jīng)不起考驗的愛——”
“為什么?霍毅,為什么你要這么說?愛情,有的愛情雖然荒唐盲目,卻要時間才看得清楚,它不膚淺,不能藐視。我曾經(jīng)愛一個人,我還在愛他。我曾經(jīng)說過要等他,我到現(xiàn)在還在等他,雖然他從來沒有說過愛我——”
“他沒有說,是因為他覺得一個愛字并不足以表達(dá)他所有的心,他說要她,要她,要她,他身上的每個細(xì)胞都說要她。他從前體驗過的愛,并沒有這種感覺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如果她不懂,就不用去等了!”
“霍毅,霍毅——我懂,我終于懂了!我要回到你的身邊,永遠(yuǎn)都不要離開你!睈倫偣蛟谒砬,將頭埋在他的手心里。
霍毅感受到她熱燙燙的淚水,卻毅然決然地抽回了手,動也不動的。
“悅悅,你回來了,可是……太晚了,我、不、要、你、了!”霍毅第一次叫出悅悅的名字。其實,當(dāng)她來到病房,開口說出第一個字時,霍毅就像觸電般的有種強(qiáng)烈感受,這么溫軟的聲調(diào)是獨一無二的,這世界上沒有第二個林悅悅。她的聲音,他到死也不會遺忘;待她說出花靈,他就更加確定了。可她為什么要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看不見、瘸了腿的廢人了……
霍毅說這話時,有兩顆心同時在淌著血,像一把利刃劃開了胸口,看著鮮紅的心鼓動地跳著還不夠,一定要親手血淋淋地摘下來,才有辦法將痛苦連根拔起。
悅悅掩著嘴,強(qiáng)忍著哭聲。她的心好像被人一刀一刀地凌遲,正一點一滴地淌血,她恨不得即刻就死,霍毅不要她,那么她的后半生還有什么可憑借的?
“我……我不知道,對不起,我不知道,當(dāng)初我離開是因為我以為你還愛著碧柔,你告訴她一切,還給她我的賣身契,她說要將我的身世公開,她說爹娘不會允許咱們,所以我不得不走……”
“如果你不能相信我,我就不值得你為我等待。你走吧!找個好人家嫁了,我不在意了,我什么都不在意了——”霍毅的嘴角露出了無奈又痛苦的笑意。這十年來,他幾番出入槍林彈雨,不就是希望有一天子彈真射穿了他的腦袋,這樣他就可以永遠(yuǎn)平息那股令人窒息的思念了。只可惜,革命最后是成功了,他卻還是沒死,但也成了半死的人,躺在病床上茍延殘喘地過日子,他何苦拖著悅悅一起沉淪到這苦海里。
“不!霍毅,你……這不是你,你會好的,你說過,你要在北京城里開一家建筑事務(wù)所,你說過你要替中國的子弟們蓋一所最現(xiàn)代的學(xué)校,你有雄心壯志,你有理想,你說過——”
“閉嘴!你存心要看我的笑話嗎?你看過一個又瞎又跛的人畫設(shè)計圖、量地形嗎?你走!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讓我安安靜靜地在這里等死吧!不要再來打擾我了!”
“不!霍毅,你說的不是真心話,你知道嗎?我們有個——”
悅悅還沒有說完,就被霍毅大喝一聲、打斷了。
“滾!滾!走開,走得越遠(yuǎn)越好——”
兩個護(hù)士早聞聲而來,悅悅還想再說,卻被她們一人拉著一手,帶出了病房。
悅悅不斷地飲泣、止不住地哽咽,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醫(yī)院的,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她坐在醫(yī)院外面的石椅上時,雙腿發(fā)軟、久久站不起身來。
要回北京嗎?還是再回頭求他?悅悅第一次有前途茫茫、無所適從的感覺。
她還記得十年前那個晨霧蒙蒙的清早。
她拎著她的繡線藍(lán)布包,里頭只有一些碎銀和一點衣物,她手上勾著一件御寒的長袍,趁著雞鳴前踏出了霍家的大宅。當(dāng)時的她雖然害怕投入這陌生的城市,可是她一直都相信天無絕人之路,逃難的日子比這艱苦百倍,她不都是這樣過來了嗎?她雖然身上只有一些錢,可是她有手有腳,更有一技之長,所以她如初生之犢般來到了車站,隨意買了張到天津的火車票,就這樣走上了她選擇的命運。
可是現(xiàn)在,她不知道要怎樣踏出下一步,她曾經(jīng)將心交給霍毅,怎知她還沒有要回來,他早就棄如敝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