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適和丁懷楠在陸虎的「逍遙城」夜總會里喝酒,昏暗的燈光讓楊適有一種置身夢中的感覺。舞池里的紅男綠女隨著旋律擺動著肢體,丁懷楠也隨著音樂搖晃著身子。
「我以為你這次回上海的目的是為了殺掉盧定堅。」丁懷楠輕輕用手指在桌上隨音樂節奏敲打著。
楊適睨了他一眼,「你應該說我是為了回來救你!
「這是其一,盧定堅……」丁懷楠想問楊適是不是顧忌璧人,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因為他最近聽到了一些關于盧定堅利用女兒去巴結日本人的傳聞。
「解決仇恨并不一定要殺人,尤其是對付盧定堅這種人,只要讓他失去權勢,我相信他會覺得比死還痛苦!箺钸m靜靜的端起酒杯,品嘗似的啜了一口。
丁懷楠笑道:「聽你的口氣,虎哥好像當定了這屆的華董,盧定堅現在一定后悔莫及。」
金堂主發現他們在閑聊,也端著酒杯走了過來:「聊什么?」
「當然聊咱們適哥最關心的事啦!」丁懷楠笑道。
金堂主冷笑著說:「盧定堅贏不了虎哥的,光看他連女兒都賠上去就知道他已經窮途末路了!
「什么意思?」楊適像觸了電一樣,整個身子震了一下。
丁懷楠雖然聽過這個傳言,但卻也從來沒有人比較真確告訴他事實經過。
「石田男看中了盧定堅的女兒,盧定堅就把女兒送到他府里過了一夜!
「不會吧?」丁懷楠沉不住氣的叫了起來。
「依璧人的個性,不可能接受這樣的安排!箺钸m覺得難以置信,一顆心紊亂不已!附鹛弥鳎愦_定有這樣的事?」
「我一直在監視盧定堅的一舉一動,我不會看錯的。適哥,我也知道你跟盧小姐過去有過一段情,不過天涯何處無芳草,盧定堅現在跟我們是勢不兩立。再說,如今盧小姐也已經不是黃花閨女了!
「盧定堅真不是人,連女兒他都犧牲!苟验拥奈站o了拳頭。
金堂主晃晃腦袋說:「他以為巴上日本人就成了皇親國戚,其實日本人拿他當只狗來看。」
「他本來就是只狗,還是一只瘋狗,可憐的是璧人!苟验戳藯钸m一眼,「你有什么想法?」
楊適一言不發的丟下懷楠和金堂主,一陣風似的沖出了「逍遙城」.
與其說他痛恨盧定堅,還不如說他對自己失望透了,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無力保護,還談什么鋤奸救國呢?他憤怒的以雙手捶地,對著四顧無人的曠野和黑夜仰首狂喊,直到筋疲力竭……
盧璧人從石田男那里被送回家后,她的眼淚就沒停過。
她幾乎無時無刻都在落淚,盧定堅見了她也不知該怎么安慰,只得不停的叫傭人給她燉雞湯、蓮子湯、熬冰糖燕窩,彷佛這些補品可以彌補她身心的傷害似的。
今天,盧璧人的眼淚大概哭干了。
她推開窗戶讓陽光透進房里,只見院子里的月季花艷若云霓,梔子花、玉蘭花依然在花圃里盛開著。她看見對面的紅瓦屋頂上停著幾只鴿子,它們一直望著璧人,讓她覺得它們似乎知道她一切的悲苦和傷痛。
然后她想起了楊適,想起她美麗的愛情全被石田男摧毀了。
從石田男那里回來時,璧人一直在心里吶喊著:我要你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盧璧人并不認為被男人玷污過的身體是污穢的,但她卻對心里不停涌現的恨意與殺機,覺得有必要到天主的面前懺悔。
教堂里空無一人,盧璧人來到由五彩大理石砌成的懺悔臺前。
奇怪的是,她的心情變得十分平靜,甚至她的思緒也變得有條有理。她忽然想到,殺手的心境是不是就像她現在這樣呢?浮現于外的是看似平靜無波的神情,而銳利的碎片都沈淀到心的最底部。
「璧人!」楊適走近她身邊,輕輕喚道。
盧璧人回過頭,臉上甚至還帶著一抹微笑。
「璧人——」楊適激動的擁住她,深深嘆了一口氣:「原諒我!
她用極冰冷的語氣說:「你一點錯都沒有,為什么要我原諒你?」
楊適驚愕的放開她!改阍谏业臍馐菃?我也在生自己的氣,為什么我不能好好的保護你?讓你受到這種傷害,我痛苦極了,所以讓我彌補你,我相信一切還來得及。」
「你來這里,是為了跟我說這些嗎?」璧人不帶絲毫感情的問。
「我是認真的!箺钸m焦急的說:「我們可以離開上海重新生活,以后不會再有打殺、不會再有斗爭,我們可以過平靜的日子。真的,璧人,我們可以過一輩子平平靜靜的日子!
璧人心如止水的說:「我的愛情已經熄滅了!
楊適緊緊的抓住璧人的手,「我會讓它重新燃燒起來的。」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盧璧人只是冷冷的說道。
楊適遲疑了一會兒,只得頹然離去。他發現璧人似乎像冰塊一樣將自己冷凍了起來,他一切的愧疚與心疼,都無法融解她把自己武裝成冰雪一般的心。
石田男對盧璧人的企圖并非只有那一夜就得到滿足,他甚至向盧定堅提出要娶璧人為妻的要求。
「現在時代不同了,兒女的婚姻大事,作父母的未必做得了主!贡R定堅賠著笑臉說。
「可是盧先生,你不是一般的上海市民,也不是平常父母,對吧?」
「嗯,我了解石田先生的意思。」盧定堅一臉為難。
石田男將雙手懷抱在胸前,話中有話的說:「我等你的消息,希望我跟你都不會有遺憾。」
「我懂!贡R定堅的心里在嘆氣,沒想到一個楊適會令他威風盡失,如今還要對一個日本人如此搖尾乞憐。只要有機會扳回劣勢,他一定要讓楊適萬劫不復。
盧定堅想了千百種理由想說服璧人答應嫁給石田男,但就是沒有勇氣說出口,因而一直延遲著。
見璧人的房門虛掩著,透出昏黃的燈光,他推開門叫了璧人一聲。
「爹地,什么事?」盧璧人坐在書桌前看書。
盧定堅走了過來,說:「我看石田男是真的很喜歡你!
璧人用一種詭異的眼光望著父親。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贡R定堅回避著璧人的眼光:「可是女兒,爹地如果不是萬不得已,也不會讓你受這種委屈!
盧璧人平靜的問:「爹地,你究竟想說什么?」對她這樣一個上海大亨的掌上明珠而言,失去了貞操,恐怕已經是最大的不幸了,再有什么委屈比得上她失去清白呢?
盧定堅頓了頓說:「你都已經是石田男的人了,他愿意娶你,我想這也是一個好的結果,而且他也算是一表人才!
「我也這么想!顾恼f。
盧定堅詫異的望著女兒,他原以為她是寧死也不答應的。「你……你也這么想嗎?」
「是。〖热晃叶家呀浭撬娜肆,我想婚事就不要再拖了,最好就在華董名單公布的這一天吧!」盧璧人說。
盧定堅雖然滿心疑惑,但他也無法問出璧人心中真正的想法,難道她是受了太大的刺激,以致腦袋燒壞了?
夜已經很深了,但站在樓頂往下看,上海的市區仍舊是熱鬧的。
楊適將子彈上了膛,他向來都不喜歡執行刺殺的行動,可是這次為了璧人,他再不會手下留情。
丁懷楠到處找楊適,終于發現他在樓頂上,而且神情不同于以往。
「我要出去,你有事找我嗎?」楊適問。
丁懷楠感覺出楊適的異狀,他憑著直覺問:「你該不會想去找石田男吧?」
楊適不置可否,轉過身就要往樓下走。
「我不能讓你去送死!」他攔住楊適:「你以為璧人在等著你替她報仇嗎?錯了,她根本不是這么想的!
楊適咬著牙說:「她也許不指望我替她報仇,但她心里一定希望石田男死。」
「我也以為璧人會這么想,可是今天我去找過她,她……」丁懷楠覺得這對楊適真是個殘酷的結果!杆魈炀鸵藿o石田男了!
楊適怔愣在原地,這個消息對他來說簡直是青天霹靂。
丁懷楠的聲音有點沙啞,「璧人說她之前還擔心石田男不娶她,現在,她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放下來了!
「不可能!不可能!她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石田男玷污了她,她恨他都來不及了,怎么還會想嫁給他?」楊適激動的搖晃著懷楠的身子!歌等说降赘阏f了什么?」
丁懷楠大聲說:「她確實是想要嫁給石田男,我問她那個畜牲侮辱她,她為什么還要嫁他,可是璧人說她已經決定了。」
楊適無力的癱坐在地上,用手扯著自己的頭發,喃喃的說:「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或許璧人真的愛上石田男了吧?」懷楠話一出口,又覺得這個理由有點牽強。但無論如何,璧人卻是親口說她要嫁給石田男的,而且他還看得出來,璧人對他說這件事的時候,眼睛里甚至閃著光芒。
「璧人一定是對我死了心!箺钸m萬分沮喪,「我在教堂看到她的時候,她對我的態度已完全變了,沒想到在她眼里,我竟不如石田男!
丁懷楠安慰他說:「也許璧人對你的感情并沒有那么堅貞,也許石田男對她真的情有獨鐘,你想想,璧人如果不嫁給他,盧定堅跟虎哥也不可能讓你跟璧人雙宿雙飛的!
「既然這是璧人自己的選擇,我也無話可說!箺钸m的內疚與自責像一個千斤重的石塊般壓在胸口。「是我太令她失望了!
鞭炮聲從早上開始就劈哩啪啦斷斷續續的響著。
無論是大馬路或者小弄堂,今天似乎不同平常。
虎頭幫這邊的人,個個陪著剛榮登華董寶座的虎哥眉開眼笑;盧定堅那邊的人則為了大小姐出閣的喜事鑼鼓喧天。
這其中,強裝歡顏的,恐怕就只有楊適跟盧定堅了。
楊適是最早跟虎哥道賀的,隨后則涌進了大批祝賀的政商人士。
楊適悄悄的從人群里退了出來,丁懷楠留意到他的落寞,立刻也跟了過來,「璧人的婚禮在教堂舉行!
「我知道。」楊適點了一根煙,深深的吸了一口。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當初盧定堅眼巴巴的把女兒往火坑里送,為的就是想爭權,他現在終于知道自己是枉做小人了!苟验蛉さ溃骸副R定堅不知道會不會當場毀婚?」
丁懷楠這話無意間觸動了楊適的心房,他渾身一顫,立刻丟下手里的煙,快步往外跑去。
「你上哪兒?」丁懷楠大吃一驚。
「教堂!箺钸m頭也不回,沒命似的往前狂奔。
璧人說過的話,又在他的耳邊響起——
你明知道我愛了你那么久、那么深,你居然以為這樣做就能讓我重新活過、重新去愛、重新快樂起來……
楊適奮力的加快腳步,璧人不可能在短短的時間里推翻掉深植在心底的感情,一定是為了盧定堅!她是想用自己的婚姻來換取盧定堅在上海的權勢吧!
「璧人,你太傻、太傻了!你父親大勢已去,他根本不值得你這樣為他犧牲。」楊適在心里喃喃的念著:「你不能嫁給石田男,絕對不能……」
教堂就在眼前,楊適的心彷佛就要跳了出來。
教堂里,神父和藹的望著璧人和石田男這對新人,他用蒼老祥和的聲音說:「現在請新郎新娘交換戒指。」
底下響起熱烈的鼓掌與歡呼聲。
當石田男執起璧人的手時,教堂的大門忽然被推開。
「璧人——」楊適大喊。
盧璧人回過頭,只見楊適站在門口,陽光灑在他頎長的身影上。
室內的士兵與盧定堅的手下立刻將槍上了膛。
楊適只身從門外走了進來,數十把槍對著他,每個人都是屏氣凝神的。
石田男面不改色的拉著璧人的手,用力的把戒指套進璧人的手指上。
在這一瞬間,楊適跟璧人的眼神交會了一秒鐘,僅僅一秒鐘,楊適在她的眼里看見的不是無奈與哀傷,相反的,他感覺到的卻是璧人在告訴他:一切都塵埃落定了,你走吧!走吧!
神父愉快的說:「現在我們為這對新人獻上最誠摯的祝福。」
如雷的掌聲轟然響起,楊適的希望就在這片喜悅的歡樂聲中崩潰、瓦解、灰飛煙滅……
天黑后,丁懷楠陪著楊適在一家小酒吧喝酒。
楊適幾乎不說話,他心里的悲傷不是懷楠以為的那種狂風巨浪,而是一針針細密的扎在心口上。
他知道楊適的感情都是沈在心底,經過驚濤駭浪的,今天一下子心被掏空,說什么安慰的話,對他而言都是多余。
「你喜歡上海嗎?」楊適抬起頭來。
「喜歡!」
丁懷楠不知道楊適為什么會忽然這么問。但仔細想起來,上海就算在萬籟俱寂的夜里,也隱藏著充滿生機的躍動,雖然日子總有些醉生夢死,或者存在些刀光槍影,但這里的都市風情,卻又讓人割舍不下。